《西夏旅館》 —— 西夏不再是隱喻
去年導演甄拔濤獲浸會大學邀請,以試演方式導演《西夏旅館》,要以一小時的長度演出四十多萬字的小說內容,當然也只能是故事一個小部分的拼湊而已,所要做的是帶出小說中借西夏滅族而引申的身份迷失問題,藉以與應香港族群分裂危機對照,當中仍未能觸及整個故事本身。今次的《西夏旅館》第二版,演出長度增加了,資源也充裕了,可說是上一次的完整版本,然而從內容上看,沒有提及更多上次未觸及的小說內容之餘,卻反而在小說框架之上,加插一些觸及香港歷史的新情節。可以說,這個完整版本一開始就不是要完整述說《西夏旅館》小說,而且越走越遠,而僅旨在擴大小說中提及的身份危機主題,把原本西夏滅族只是一個隱喻,作為誘發觀眾聯想香港族群分裂問題,變成今次具體化呈現,將西夏滅亡與香港危機置在同一舞台上,讓觀眾不用想像,而是直接被宣告,它們是一樣的問題,演出的姿態像消費一樣,觀眾只能選擇信,或不信。
看過一些《西夏旅館》小說評論,大多把小說提及的西夏滅族,與作者駱以軍的身份扯上關連,大談內地移民台灣的人民與原居民的深層矛盾。然而西夏對應台灣,或香港身份問題,一直僅是聯想、隱喻,但是次演出則將本體及喻體並置,將一切具體化。演出起先以《西夏旅館》小說內容為基礎,講述主角圖尼克自稱最後一位西夏人,並逃到西夏旅館,尋找被自己殺死的妻子。其後發展了新的情節,他們相遇,並回憶起他們參與世貿遊行、反高鐵集會等香港事件,同時間演出又回到談及小說對西夏王朝滅亡的描述,西夏人自相殘殺,眾叛親離。期間又有在時間交疊的空間,圖尼克更被邀請放棄西夏人身份,加入西夏旅館族的新情節。如此,我們不可能分割西夏及香港的論述,而必須視之為一體。演出的情況正好如它引用小說的一句話︰「用別人的故事去拼湊自己」。將香港當下族群分裂提升,必然性的如同西夏問題一樣的滅族危機。以致,演出失去了小說給予讀者一份可供想像、玩味當中虛幻的空間,甚至將「西夏」一詞作為比喻功能減弱,它沒有把要說明的形狀的想像維度拉闊,讓觀眾對主體有更多面向的了解,而作為「香港族群危機」的一個代詞,一個簡明而美麗的符號。
另一方面,演出大體談及身份重疊,被剦割,族群被撕裂等主題,回看演出的佈局,不論佈景、音樂、服裝,也呈現出一種異國情調的民族風格,當中隱約知道內裡出現幾種不同文化的音樂或視覺美學,但卻被整體的完整性而模糊化、符號化,最終我們沒法知道當中的部件代表哪個文化,而僅是一種可供消費的「民族風」拼湊。情況就像香港人很喜歡說去吃「西餐」,然而從來不是要指定哪個西方國家的食物。最後「西餐」已是一種港式料理,是以模仿及湊合多個文化的餐飲分類。如此,演出視覺所能表達了的,不是文化、民族被統合的過程,而是呈現了被統合完成,「和諧」化了的世界,變成可供消費的民族風視覺,一個華麗而隱去民族性的美感。也許這正好與「西夏」直接比對的香港身份被模糊化及被剦割契合,然而這份華麗背後的暴力,並不易被解讀。
提及華麗,不得不提演出中的錄像。錄像設計楊振業發揮他多年劇場媒體經驗,其效果強烈而迷幻的影像,完全地承托了整個演出的氛圍,為演出添加了更多的想像空間。另一位演員蔡運華,今次則去掉了近年華麗的感覺,以較質樸的方式演繹妻子。要知道她比其他幾位表演者,在表演確實較具經驗及成熟,但她仍能一起配合,雖然她出場不多,但卻有一種因為她以鬆弛的狀態表現緊繃的角色張力,從而承受了各人不同的風格,讓表演變得完整。
最終,我還是欣賞導演把「西夏」作為隱喻,改為直指香港問題的勇氣,對,是需要勇氣,因為創作人現在把理念直面地投擲向觀眾,觀眾只能選擇接受與否,當中沒有半點舒氣的空間,也沒有更多的思考性,及可供玩味的角度。可以說,他是堅信族群分裂已是宇宙性的,而且是必須關注的問題,才有氣度把一切拼湊起來,不留餘地。只是,我可以想像喜歡《西夏旅館》小說那種宏觀視野,游走於錯綜複雜的想像旅程的讀者,未必接受演出這份對號入座。以致當我們要把小說與演出比對的話,演出的胸襟便必然被比下來,也叫因為駱以軍及小說才慕名而來的觀眾失望。
觀賞場次︰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2 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