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水中》— 是孤獨的空氣/寂寞的人
上個月影音店老闆介紹我聽聽德國當代音樂人Max Richter的大碟,還問我︰「你不過覺得他的音樂很悲哀,很寂寞?」,我想了想,說︰「我想他描繪着孤獨,但不一定是寂寞。」。這時我想起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與香港話劇團合辦的《潛水中》。
自2008年起,莫比斯已演出《潛水中》三次,惹來一陣口碑,今次《潛水中》香港版演出,更與香港話劇團合作,焦點當然放在兩個風格迥然不同的藝團如何碰撞。看畢演出後,很欣賞劇本書寫了陣陣城市憂鬱,描繪出心與空間的距離的幾片形狀,每每感動着我。無可否認,這是個值得推崇的演出,劇情溫順,情節豐富而感性,演員準確,舞台細緻而盡見精巧,只是當中總有一些,不過是一丁點不明所以的格格不入,令人忐忑,或許這就是兩團之間的未盡磨合,其實只是一些分毫之間的落差,卻令演出帶上偏離。我只詳細描述這樣的一個點。
我特意請求編劇龍文康傳來劇本拜讀,誠然我想再三回味當中書寫孤獨的句子,然我更希望純然地閱讀作品,並與演出作比較,以便更清楚地發現上述的一丁點問題。除此,我再訪問了莫比斯兩位導演張藝生及梁菲倚,便知道2008年初演時,整個劇本的創作過程,是先擬定了一個主題,就是一次潛水意外,令潛水中腦部缺氧而全身癱瘓,其後出現了關於昏迷之間,意識旅行的七段旅程,以致編劇限定了起首及結尾,並撰寫中間七段關於孤獨與關係的故事,再由導演編排次序,成為現在的版本。這是一種拼貼式的創作方法,與莫比斯及導演一直關注演者內心與外界的氣流的演繹方式一拍即合,演出中提及的潛水狀態,就是人如何面對身邊僅餘緊迫的空氣,一種自我意識中的孤獨感。如此,縱然當中穿插七個故事,包括︰愛因斯坦的妻子、來港的台灣女子生活、想自殺女子、與玩具熊對話的小女孩等。它們均以「潛水人意識游走」作串連及交代,但彼此不但不用有任何連帶故事性,甚至根本不成故事,而是一種導演及編劇想呈現的狀態,回應「潛水中」所要潛航的不是實體的水,而是我們處身的世界,不管那兒是海裡、熱鬧的宴會,甚至是腦海之中,一個人,感到無比的孤獨,便會更能審視自我,擁抱自己。,那不一定是悲哀,而是一個中性的狀態,這就是潛水中。我們可以與空間交往,以至意識在空間的縫隙中無限延伸,這可說是一場孤獨的心靈旅行。
這次的香港版,來自話劇團的四位演員精確地演繹當中七個故事,巨細無遺的呈現角色的形狀及感情,加插很多小動作,為事件中的人物添上血肉,甚至可說演活了好幾個角色,尤以愛因斯坦的妻子,及離家的母親更為全神,心理層次豐富。問題就是演出中某些片段因為演員演出生氣,使之更形故事化,人物的感情及情節成為了重心,以至失去了上述的呈現較抽象的狀態的感覺。就是說,演員把原來僅作為空間的比喻的「潛水中」的「水」,演繹成具象的「真水」。導演及編劇渴望展示的,是人的孤獨狀態,演者則在挖掘角色中面對孤獨而生的寂寞。整個演出因而變得寫實。當然寫實演繹沒有問題,然而當這種寫實演繹與導演及編劇的拼貼創作撞擊,便產生很大矛盾。觀眾很容易失去一個明確的切入點,判斷該聚焦於人與空間的抽象狀態,還是享受情節帶來的情感翻波,卻可能以為要追看劇情,而把沒有關係的七個片段以故事性、結構性地串連起來,這便會感到失望。
莫比斯總在描繪人與空間的距離,那是纖細得像散在空氣粒子之間的孤獨;話劇團則把人的感情看得精緻,具體化了人的寂寞。今次兩團之間也產生了一些微妙的碰撞,也讓觀眾發現了兩者的分別,縱然是微不足道,但卻左右着演出的節奏。最終,《潛水中》是精緻而精彩,是浪漫亦細膩,只是上述的一丁點的分別,令上好的演出產生一絲根本性的矛盾,翻起了一些漣漪,對創作人來說,是值得注意及玩味。
觀賞場次︰3月21日 8pm,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2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