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8 13:03:44肥力 felixism

無垢舞蹈劇場《觀》——靈魂的速度


上月到台北觀看蔡明亮《只有你》劇場演出,台灣朋友得知我要回港看《觀》,便叮囑先喝飽咖啡方好進場,因為那是以緩慢見稱的演出。誠然,《觀》就表演速度而言,與蔡明亮的「定格」與「不動」異曲同工,同樣地以異狀的時間,呈現主題。例如演出中最初行者/白鳥從舞台後方走前來,一步又一步地走到台前,在白綾上拾起石頭,那已用上半小時以上。然而,我還是不想用「緩慢」來形容是次表演,如果必須套用一個形容詞,標示這種速度,我會將之與演出理念及內容結合,那是,靈魂的速度。

所謂速度的急與緩,根本沒有固定的限制,而是相對的,也從來,乃看主體站於怎麼的角度,了解整個流動過程。如此,在談論演出為何要用如斯的速度時,首先應該問,「觀」,所指為何?或許,正如介紹中說,黑鳶俯衝叼魚的景象,激化編舞家林麗珍的悲憫之心,而演出正透過黑鳶的眼睛,透視大地,關照人心。那麼,我們可以想像「觀」仍是鳥瞰的視覺,以凝、聚的方式察見這一場對應大地的儀式舞蹈。這是導演給予觀眾一個抽象的課題︰從一開始就不是觀賞表演者的行動,而是如鳶一樣以宏觀的角度審察整個儀式。如此,演者的所謂緩慢節奏,各人以蹲走的姿態,以同一步調步行,其實是象徵當鳥瞰之時,高處的觀者回看大地生靈時的「速度」,簡單來說,因為宏觀,所以「緩慢」。但反過來,亦以「觀」為基礎,同樣貫徹以鳶眼為喻,除「宏觀」外,亦有精密銳利的「微觀」。倘若,我們看的是舞者的形體,例如主舞者白鳥用上十多分鐘來完成一個蹲下及翻腰的動作,身邊的舞者則以同樣的時間及節奏配合,從台側聚集至台中央,比對日常生活的步伐,那必然是「慢」,但正因為動作「緩慢」,我們才有機會更留意細節,注意到舞者如何複雜地移動肌肉與筋脈,便會發現舞者所做的,是嘗試在每一個看似簡單的動作中,順著人體肌理逐吋移動身軀,例如單單一個提手展翅,便是從背肌、二頭肌、三頭肌、手臂……乃至手指的每吋關節按次漸進移動,卻不見有平常的肌肉顫抖反噬,而且還要調合其他舞者的速度,十多位舞者的腳踝、腳跟、腳趾各個部位時間一致的提起、傾斜、著地,然而卻是有力、流暢。當我們聚焦的不再是整體的形,而是如手指頭等纖細得誤差值只能用納米單位計算的動作時,以如此移動速度卻盡是流麗順暢而言,應稱之為精密,甚至迅速,那是連習舞之人也為之驚嘆的高階示範。或許這樣解說似乎過於技術性,但卻是必須的。如此我們才了解到「觀」與「速度」之間的關係,那是超語言性,是對身體的讚揚,儀式性地向自身肌肉,及至世界的膜拜。

當我們依據上述一種靈魂的速度為基石,再「觀」演出中的儀式,舞者手持稻穗弓身而行,行者俯拾黑卵石,戰士執茅欲戰等動作,甚至那些在場刊刻意用一大篇幅再三介紹的苗族、侗族服飾,化妝乃至道具,便更具意義,也超過了一般儀式性的意義。可以說,速度主宰了表演的重量,它是儀式的部分,同時也令儀式超越了民俗性,昇華至靈魂層面的狀態。

在一個多小時之後,出現了一段澎湃撃鼓,戰士兄弟互相對峙的緊張片段,與之前漫長的「緩慢」內觀過程形成對比。就我看來,那是內、微觀的壓抑之後,來一個能量上的釋放,縱然從肉體之上,戰士劍拔弩張,但仍沒有任何打鬥動靜,然而透過一連串愈來愈急速的鼓聲,以及戰士的肌肉不斷被繃緊、拉扯,致使不但筋脈暴現,甚至因過於用力而呈現出明顯的肌肉皺摺及紋理,那是輸送大量力量所致的狀況,也回應了激烈的鼓樂。



如介紹說演出引領觀眾到大地靈魂的風景,然而其象徵鷹族文化的儀式性舞蹈,那種對大地崇拜的禮儀,在我看來只是一個表層的儀式,真正的通向天、地、人三體的能量,從頭到尾也與舞者以高超技術展示的神聖速度有關。如果說最初的緩緩行進,是人自身對肉體的內觀,當經歷了一場從內觀轉化為能量而釋放的儀式後,演出中的「觀」則便從內裡解放,跳至一個宏觀的狀態,呈現人體與大地之間的關係,以啟悟的角度,從自身出發,觀照世界。回應最後舞者低吟《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這種從自身出發觀世的演繹,正是內觀小宇宙與宏觀大宇宙之間微妙關係的具體化呈現。

不過,縱然最後吟誦心經,演出也指向「觀照」,但沒有太濃的宗教味道,極其量只能說是一場「宗教性」的儀式劇場,當中以宗教話語表述內涵,但如上所述,本質是心繫靈魂與大地之間的連繫。導演、舞者,及佔重要一席的歌者與鼓者,所膜拜的是靈與物的純粹存在,是精神上的淨。縱然語言上與佛教接近,或可說佛教(或道家)的肢體及語言是最能表達導演心中的理想,然而這只是表相,其內涵卻非雷同。林麗珍用上九年才完成的《觀》,當中的「觀」是過程,也是結果,導演創造出一種貼近心靈的儀式,一種需要演者提煉肉體修為,觀眾用盡全力投入於不尋常的速度之內,方可「觀」,才有所感悟,進入是既激烈又平和的世界。

文章已刊於IATC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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