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10 12:15:25肥力 felixism

《人間煙火》 – 草莓而立


那天看完《人間煙火》,在笑出眼淚的同時,心有戚然。回家時恰巧看到電視播出近期最愛的《交響情人夢》(動畫版)。那一集說主角千秋回舅父家。原本舅父一家總洋溢音樂聲,卻在千秋的爺爺死後,舅父不再玩音樂,而只顧工作,卻因此令妻子離他而去,兒子自閉孤獨,女兒變得怪辟。那天舅父被美國打來的公司電話吵醒,突然感到枕邊無人自暖,想起從前爺爺的話︰「努力向前衝不是不好,但有時也要停下來,回首,看看有什麼遺漏了。」這讓我想起《人間煙火》的主題︰「向後走,為了向前行得更遠」。然而什麼是「向後走」?也許就是要看看人生走到這個階段,走了三十年,究竟遺漏了什麼。

 

八十後的一代,普遍被稱為「ME族」,在台灣叫「草莓族」,意指是一群一切以自我為先,與人較疏離,社會投入感低下,外表要光鮮、可愛,內裡卻如草莓一樣脆弱,易破。《人間煙火》正正在說這班八十後的一代的故事,這班在社會殘酷洪流之下,脆弱得不知如何走下去的一群。正如看似堅強的空姐Mega說:她的生活「拗柴」了。

 

《人間煙火》塑造了一個草莓世界。其實故事也太簡單,不過是幾個人物同時進行不同的直線行動,因著阿得離家,惹起其他角色開始尋找他,或為之惱火。然而卻因為導演將故事剪得異常凌碎(把一個直線故事,將前前前後起合承轉翻來覆去,而令人以為故事很複雜,人物心情,或要面對的是如此的繁雜而已。不過這正正完全展現了草莓的生態。如同潘惠森在場刊寫的那一封信中提及,他也會為一件生活小事而憤怒,而草莓不時如此,為了一絲細微的感情變化而激動不已,只因大家最初、最終或是最關心的,永遠是自己的心情轉向:無業阿得為自己的無力而不安;空姐Mega對刻板的人生感無奈;小販火腿為阿得出走而感到自己的憤怒;攝影師無常為事業理想而感困惑;蒲英為失去的小學旅行那一天而感到空虛;蝶影則為信與不信別人的問題而迷糊。一切一切,也不過是心房底下的一小點情感,卻被放到無限大。

 

也許很多人也說潘惠森的劇本很厲害,語言很精到。然而我覺得,最值欣賞的地方是,他把握住草莓族這份特性,讓故事看似凌亂、雜碎,人物似乎藕斷絲連,然而其實每個角色最關心的只是自己,根本沒有與別人發生關係,一直只是孤獨地擁抱內心那份無限大的自憐自傷。然而,卻因為一個五十歲的角色,阿得的母親July,因着她那份在舞台上唯一對生活對兒子乃至對別人的積極,令大家慢慢連繫起來,如同大家的母親一樣,利用不太溫柔而粗糙的手,輕撫這班不懂如何生活下去,不懂如何面對身邊人的年青人,在無數沒有關連的直線之間,串上一線粗魯的橫線。姚潤敏演活了咬緊牙關活下去的母親角色,在一堆無聊而自我陶醉的青年人的襯托下,突顯出來。

 

說到無聊,不能不說潘惠森刻意插入很多無聊對白在劇中。也許評論人會說這是潘記風格,也許觀眾會說這叫娛樂過癮,然而我認為今次的無聊,多了一份意義,就是呈現草莓生活。我想這種神經話語,天花亂墜的說話模式,簡稱「吹水」,在八十後這一代手中真的發展至極至。不論蝶影的毫無邏輯可言的「正所謂」,或是無常的粗口語調,甚至蒲英自言自語的說話,觀眾也不必太認真看待,因為不是每句對白也有意思,但這些無意思的對白,卻營造出一種對話失常的狀態,看似溝通不行,卻又有感情交流。

 

比較很多朋友也喜愛的阿得怒打大鼓,無常喪踏單車,大叫「留下痕跡」的一段,我更喜歡那些「直到有一日」的畫外音,加上不停吃水果,及忽然慢動作的片段。那些諷刺/把玩王家衛的畫面,更能將故事深化,呈現角色不用乘上2046列車,也能在時間及生活的激流下停下來,實在地留下痕跡。相較近期借疾病、孤獨等等串連看似互不相干的人物的《美麗連繫》,《人間煙火》僅靠大家合力將一條木頭插在舞台中央,更能連繫彼此,更見深度及美感。

 

這才是香港的故事,縱然我始終覺得不斷高叫「向後走,為了向前行得更遠」、「留下痕跡」實在老套之極,但比起那些嚎吼集體回憶,不停放大某些以為可以代表香港人香港事的象徵物(什麼電車、碼頭、舊玩具、懷舊食物、式微行業等)的所謂本土劇場,潘惠森才有血肉地細寫一個又一個香港人。他們的故事,既無聊,又粗鄙,是細碎,卻窩心,動人。

文章已節錄於《城市文藝》第40期(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