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美國天使》

12月1日是國際愛滋病日。台灣HBO以兩天六小時密集播映完畢、以愛滋病為主題的2004金球獎五項大獎迷你影集「美國天使」（Angels in America），不知道打動哪些人的心？對於我，連看每一集的片頭特效，白雲中橫越千山萬水，從舊金山金門大橋直達紐約中央公園湖邊的天使雕像，都覺得神奇、過癮。

沒看過原著劇本（時報出版公司出版）和表演工作坊中文版舞台劇「新世紀，天使隱藏人間」，單看影集已能見機鋒處處。畢竟描寫的是人文薈萃的紐約，畢竟選擇的主角都是知識份子或社會菁英，這些人聚在一起接受死神的磨練，不吐出讓人拍案的話，好像就辜負了伍迪艾倫對紐約數十年來的歌詠。

是的，「美國天使」中連那個現身的天使（愛瑪湯普遜飾演），都不比伍迪艾倫來得快活。更別說在法院擔任低級文書人員的猶太裔男同志，他連珠砲式的台詞，任何事情都有一番政治大道理好講，卻說得越多，只一再暴露出他缺乏愛人能力的這個面向，簡直會讓人認為他是伍迪艾倫的年輕版。

片中二十世紀八０年代的背景，砲火猛烈地攻擊了雷根派保守自由主義，攻擊共和黨右翼人士，攻擊向來為「美式民主名產」的司法人員與律師，還甘冒教會人士之大不韙，以摩門教已婚教友出櫃卻造成家庭傷害為題材，真令人捏把冷汗，不知道當初在美上映時怎麼會沒遭到各方來的抗議施壓？

但更勁爆的是：名為「美國天使」，卻連天使或天使背後代表的天國，都一概否決。片中最後一集的高潮在於被男友拋棄的愛滋病患，經過與天使搏鬥後，似夢似真中來到殘破的天國，還被恭敬奉為「先知」，卻義正嚴辭地拒絕留在天國，表明希望返回人間，只求天使給予祝福多延點壽。

因為天使告訴他：由於人類的進步或追求前進，震動到耶和華離開天庭，也棄捨天使，最好的解決之道就是停止開發、建設、追逐，上帝才有可能回重返天國。

姑且先不論這個「激進神學」比諸尼采高喊的「上帝已死」有無新意，至少這是片中一堆情慾糾結和權力傾軋後，原著作者似乎找到的一個「詮釋態度」。

所以作者讓男主角對天使團斥道：「如果上帝回來，你們該起訴祂。因為祂拋棄了大家，該付出代價。」然後瀟灑地轉身離開反正已沒有上帝容身的天國，重返塵世。

片尾當然有某種人世的樂觀與包容：五年後愛滋病患還在與病毒共處，兒子是出櫃同志的摩門教保守母親（梅莉史翠普飾演），也開心地與這群同志們共處。美國式的民主似乎暫時又在天使的祝福下，繼續欣欣向榮，容納各種宗教、種族、階級與性取向。這還是人所打造的一個美式天堂。

苦情知識派繼續在言辭機鋒中探索「正義」、「愛」或「上帝」，不相信這一些的生活感性派（可以愛滋病患和他直爽的男護士朋友為代表），則透過他們的眼睛，帶我們觀看紐約中央公園的湖光樹色，留心人間的自然點滴，彷彿那裡就有宇宙之愛藏身其中，而毋須仰賴傳統宗教信仰的救贖。

我敬佩這部影集，製作、編導、演出俱為上乘，的確對關懷愛滋或探討人生有莫大的感染力，但對片中思索上帝、神蹟的「結論」則不敢苟同。

上帝走了，耶穌走了，那是因為確有一個不共於雜染地球的時空存在。耶穌或釋迦牟尼示現的，不在繼續留在這裡建設地球，而在指出「真正離開這裡、到達彼處」之道。所以，怎麼可以推論：人間呼喚不到上帝或佛陀，就不存在上帝或佛？因為上帝不來救我，不來收拾這麼多地球上的爛攤子，所以就把祂矮化成一個「不負責的父親」，這會不會太廉價，有如美式心理諮商慣常挖掘童年創傷的翻版？認定我之所以現在不幸福，是父母當年沒給我足夠、持久、堅定的愛？所以我的「抱怨有理、墮落無罪」？

受苦的孩子當然有權力不認父母，進而武裝自己或自尋生路，一如片中艾爾帕西諾飾演的弄權律師，得到一切世俗權勢，卻敗於愛滋纏身，最後彌留時呼喊母親竟然也不是真心，自我分裂到這麼嚴重的地步，令人嘆為觀止——但，解救生命、解放靈魂，絕對不是這麼自以為是的一齣「美式家庭倫理劇」。

你不來，天國依然存在。你不來，淨土依然存在。你愛留在人間當人，卻無法控制自己下輩子真能當人。你愛呼天搶地抱怨這批判那，也沒有誰能真正阻止。說到底，凡人堅信的很多價值觀，甚至對自己周遭的人，都產生不了作用，遑論震動到天庭、驅趕走上帝？這真是人類「傑出」頭腦所想出最高明的「辯詞」之一。這樣的靈魂，怎麼可能回天？一個不願意認祖歸宗的子孫，當然只好與其他流浪中相識的的朋友，短暫地相濡以沫、說三道四。

「美國天使」只是一齣戲，若你看過，你要如何面對自己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