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上)
上本次出差的供品!把原本的[死神與戀人]重寫了。
請各位保佑我這次嘉義出差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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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地(上)
盛京的第四公共殮房,是附有殯儀館、停屍間和檢驗間和樹葬區的綜合殮房。盛京城人口眾多,傳統死者停棺於家、喪家在自宅設置靈堂,在人口稠密的空間壓力下,改在公共殮房,政府囿於空間壓力,也不得不提倡火葬,但存放遺體和開立死亡證明的停屍間和檢驗間仍需要龐大空間,原本設於城外的第一、二、三公共綜合殮房,在都市擴張後,變成位於城市中,難以擴建。陰氣逼人的公共建築受人忌諱,導致第四公共殮房難以興建。在折衝之下,市政府將郊外的一處墳寺改建成綜合殮房。
因著數字忌諱和位於城外──交通只有一小時一班的公車,不會有大案子送到第四公共殮房檢驗,通常是城裡的無名屍或路倒屍、擠不上城內的公共殮房或宗教場所的遺體才會送來,也因為經常辦的是無名屍的綜合喪事,雖有政府補貼,利潤依舊有限。所謂錢少事多路途遠,工作下下之選,外包承攬的禮儀公司屢屢從缺,差點成蚊子館。
於是溫八無撿了個便宜。
被逼著從溫氏集團退休後,他浪跡天涯好一陣子,雖然主意多又精於宣傳,快閃店的生意從不蕭條,荷包飽飽,仍不免因為之前的事端惹來麻煩,東奔西跑避風頭。最後決定回到老本行,改名換姓,占了第四公共殮房的法醫缺。因為沒人要來端這冷飯碗,於是整間檢驗大樓歸他住歸他用,不管上班時間,只要他幹活,準時把屍體驗完──在每半年固定的聯合公祭前。
溫八無不苟言笑,說話刻薄,不喜與人往來,算來算去只有溫六遲此等反應遲鈍的同宗兄弟能與他往來──也是如此遲頓才會跟溫氏集團內的對頭派系成員往來。從事旅館業的溫六遲很高興八無在盛京城左近落腳,沒事可以來串門子,況且溫八無的廚藝精湛──之前常開不同料理的快閃店,邀不到自家來當行政主廚,他仍可以帶著新菜色跑來徵詢意見。
這天溫六遲提著自家廚師新研發的春季餐盒,轉過人氣稀薄的火化區,到閒雜人等退避三舍的檢驗大樓。這棟像是玻璃豆腐一樣的建築,讓人懷疑建築師最初以為要在此風景秀麗的地方蓋旅館,發現是入住者皆只需一尺見方的冰櫃容身,氣呼呼的讓外觀維持每間有淺藍色玻璃帷幕和小陽台,三樓甚至有個可以開派對的平臺──只可惜前方視野被快速道路的交流道隔音牆破壞。
進入檢驗大樓很容易,不會有多少人來收放街頭無名屍的地方,無須多加戒備,警衛是無可無不可的一位,年紀數字將近退休。溫六遲過來時總帶多帶一份餐盒,感謝他幫溫八無看門。溫八無對此不以為然,檢驗大樓為了降低使用人力,每一層上來都得有專門的卡片和密碼,主任法醫室還設有中央控制室,實際上一個警衛都不用。說來好笑,一個偏遠的公共殮房用到如此先進的設備,是因為沒有油水可揩,只能從建造的工程款項下手;盛京城內第一到第三公共殮房,停屍間和檢驗大樓空間狹小捉襟見肘,塞滿高端儀器,卻有著大批的警衛人力,因為受人矚目的凶殺案屍體總送到此處,又有一堆想打聽的媒體與不速之客,警衛可藉透露消息以賺一筆,油水豐富而爭奪者眾,二十四小時人聲鼎沸。
「活像菜市場。」曾在第一公共殮房任職的溫八無嗤之以鼻。
用溫八無給的密碼打開每層上鎖的門,溫六遲順順當當地爬上四樓,轉過使用過沒兩三次的家屬等候區,走到底就是檢驗間,門上是鑰匙鎖,裡頭還有橫栓,厚厚的不鏽鋼金屬門阻擋了物理攻擊。沒有鑰匙的溫六遲從善如流地按電鈴。溫八無透過監視器,早知來客是誰,只是高不高興被打擾。心情好,門馬上就開,心情不好就看什麼時候有意願。有回溫六遲索性坐在門口把帶來的便當吃完,自言自語似地講完話──檢驗室裡的人透過監視器也聽得到,提著餐盒打道回府。溫六遲很有盡興而來、盡興而歸的風格,溫八無不想理他也無妨,就當外出運動野餐。
今天門過了一分鐘就開,看來法醫大人今天心情很好,但開門人不是溫八無,是個跟溫八無類似、形削骨立的青年。青年很有禮貌、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稱他六遲居士,轉頭坐回正在工作的溫八無對面。能跟脾氣古怪的溫八無處在同一空間,顯然忍耐度都很好;能看著半腐的屍體和內臟面不改色,很有當法醫的素質。
溫六遲踱到另一間空蕩蕩、總被他當作用餐室的驗屍間,打開桌巾布,在檢驗桌上擺開四層餐盒。今年的春季菜單研發兩個版本:內用和外送。考慮外送餐點送達時的溫度和口感,調整了餐點烹飪和裝盒方式,這次是最後一版,他拿過來給八無試吃,過得了這個大廚的嘴,約莫就沒問題了。
是說那個病懨懨的青年有點眼熟,是誰呢?
溫六遲打量擺飾妥當的餐桌,想著尋常人家再沒有美感,只要把提箱內裝菜裝飯的盤子、碗公拿出來,往桌上放就可以宴客了。配合桌巾顏色的餐具是全套件,整組擺開,餐桌擺設風格統一,比較有整體感。全套件的餐具使用費就直接算進總金額,再拉出個不租借的折扣。
透過下半霧玻璃上半透明玻璃的隔間板,他瞄見那青年把屍體推送回冰櫃、溫八無收拾驗屍台,猜測溫八無會不會很沒情面的叫人出去吃午餐?
結果那個青年被叫過來一起吃飯。那青年跟八無一樣肺不好,一咳起來就上氣不接下氣。要那人到外邊零度以下的室外、到一公里外找飯吃實在太可憐了。
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喘回氣就若無其事,很少見啊。
溫六遲等兩人將身上清理乾淨、在桌前坐下來,拿起筷子,想對同宗叔父改善待人態度給予口頭肯定,一瞬間像是打不出來的噴嚏因某個不知名感應終於打出來,他忽然認出陌生青年的身分。
「咦?蘇夢枕為什麼在這裡?」不是死掉被當做無名屍送進來放在冰櫃裡,是活生生地坐在椅子上,同他一般,拿著筷子正要吃飯。
「實驗證明你的反射弧是雷龍等級。」居然超過二十分鐘才想到開門的人是誰。
「我又不是一天到晚在看新聞。」
不是一天到晚看新聞,也能知道盛京城內的大消息。去年冬至金風細雨生變,白愁飛竄位成為金風細雨的總長,原總長蘇夢枕不見蹤影。外人一度懷疑是不是被滅口,但一者部分金風細雨旗下的機構以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軟性拒絕白愁飛的權柄;二者,金風細雨和六分半皆私下派人尋找蘇夢枕的下落,可見蘇夢枕是逃掉了。只是逃去哪裡?他的心腹楊無邪和另一個義弟王小石兩人皆在國外,難道是找到了偷渡媒介出國與他們會合?白愁飛和狄飛驚皆派人對遠在海外的兩人盯梢,現在最新消息是楊無邪也失蹤,王小石還在國外到處亂跑。
溫六遲忽然覺得很高興,自己有資格說比所有人先知道──除了溫八無──現在全盛京人都在找的蘇夢枕在哪裡耶!好難得他沒有人如其稱了。
只是溫八無尖酸刻薄、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好相處、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就算實際上人不壞,也沒有好心到會收留燙手山芋,為什麼會收留蘇夢枕?蘇夢枕是如何抵達這裡?
溫六遲把疑問當做小甜餅,在他吃完午餐,提著空空的餐盒和滿筆記本的餐盒建議,回到自家旅館指揮屬下修正春季菜單與準備相應的餐具時,拿出來偷偷咀嚼一下。他知道自己某些地方很不靈光、反應慢半拍,才會得到六遲這個渾號,畢竟是起牀起得遲、家成得遲、婚結得遲、子女來得遲、名成得遲、業立得遲。把這事當成生活調劑也很有趣。
走到這個死亡之地是蘇夢枕自找的,雖然能爭辯理由僅是弄到手的零錢夠搭車到這裡,但這幾年顯然在自尋死路。
死亡是不可逆反應,人無法再感觸世界,無能為自己開口,只能其他人代為說話,如果對一個人的生命無話可說,舉不出任何的回憶,這個人活著跟死著有什麼差別?如果世界無法記住一個人,這個人存在與否,活著和死亡沒有分別。活著不等於活過,有的人活著跟死了沒有分別。
所以,縱使病痛不斷提醒死亡的威脅,蘇夢枕不去擔心,他珍惜每寸光陰,用世界填滿自己的生命,網羅人才、發展金風細雨、打敗六分半,讓任何人聽聞金風細雨、遇到集團中人,都會同時想起蘇夢枕;在公務之外,他同尋常人一般談戀愛,也許不是那般熱烈,仍盡可能向雷純示好,就像每個男人討好追求的對象,別出心裁地送禮,邀請外出,絕不放過能出雙入對或親近的機會──即使次數少得可憐、更別提做出什麼親密的舉動。
因為生命太過脆弱,他和楊無邪一直都為死亡做準備,一個集團的存亡不能建築在一人生死上,才會在一場意外相遇後,引進白愁飛和王小石、同意讓白愁飛擔任執行長。
白愁飛無疑是反骨,他急於表現、急著往上爬,踩著別人失敗成就他的輝煌。上任前的演戲訓練讓他清楚知道自己哪個角度好看,什麼表情最引人。正式就任執行長那天,鎂光燈下的白愁飛意氣風發,侃侃而談,談吐舉動緊抓住在場所有人的目光,成為連續幾週報紙期刊的明星,每張照片漂亮的猶如沙龍照,
和蘇夢枕繼承金風細雨時的情況是天壤之別。
接手集團時的蘇夢枕,病得差點出席不了接任的記者會。在休息室裡,楊無邪擔心地看著他用氧氣面罩痛苦的呼吸,聽著醫生計算嗎啡和麻醉的劑量,開口建議:是不是晚點再露面或是只發新聞稿,他盡是搖頭,只問氧氣面罩是不是花了他的妝,在鏡頭上的他不能太憔悴。遺憾的是那天記者會進行至一半他就咳到必須離席,第二天一片看衰、冷嘲熱諷的新聞。迫得他得親自參與檯面下的行動,立威以攝眾。
他羨慕白愁飛的健康、英俊。白愁飛追求權勢的熱切就像他希望讓金風細雨成為一方之霸一般,所以他就像養著什麼,給機會給資源,栽培指導,把白愁飛當成身體健康的自己,如果給予一切,這個人會變成如何?能不能延續他的生命?
成功狙殺雷損、打敗六分半,金風細雨飛黃騰達,他卻無法再說出「我就是金風細雨,金風細雨就是我」如此豪氣干雲的話。以精神撐起身體,也因此與雷純決裂所受的心傷超乎自己的預期時,所有由精神壓住的疾病爆開,導致那場決戰後他幾乎臥病不起,真正半身落進鬼門。
隨著病情和治療,他越來越難以視事,所以逐步給予白愁飛更大的權限,讓白愁飛的勢力伸入集團裏每個單位。在王小石為了一個案子不得不遠走國外以避險、楊無邪被派去處理海外航運的一個大的財政案子、蘇夢枕決定冒險動尤關生死的手術後,白愁飛抓緊了機會。
冬至是盛京城的重點節日,白愁飛約著這天來見他,並不令人意外。
沒想到雷純也出現。
挽住白愁飛的手。
自雷損死去,理智上他明白雷純將另有對象,最有可能的是狄飛驚,還有許多可能的對象。
那些可能中,蘇夢枕下意識的排除了一些人:楊無邪、王小石和白愁飛,因為王小石對溫柔鍾情以久,楊無邪對雷純毫無興趣,而白愁飛……
他肯定是愣住了,因為中間大段的談話進了耳但進不了大腦,牆上的分針不知不覺轉了半圈,直到雷純說著:「我沒想到你會如此天真,讓我懷疑你是如何打敗我父親。」他的目光還在雷純和白愁飛身上,然後一口氣湧上喉,捂住口,鎮不住的咳嗽又抓住他,讓他難看在會議桌上,咳得嘔心瀝血幾乎斷氣昏厥,連握筆簽名都做不到。
在東塔的會議室中,他重溫苦水鋪中,花無錯將槍口朝向他時,一瞬間暴起的心痛與憤怒。
不,這更尤甚。他在第一時間擋住花無錯的攻擊,戰場上的倒戈是能預料;面對白愁飛和雷純連袂,他足足半個鐘頭聽不見聲音,愣愣地看著雷純挽著白愁飛的手,壓下憤怒帶來的痛楚苦得讓他咳出血。
兄弟拐了自己的女人,要恨兄弟的踰矩還是女人的不貞?要信兄弟的無辜還是女人的無力?
四個答案他都沒資格選。
眼前的一切是自己造成甚至可說是促成,自己得負上一半的責任,他讓雷純恨他,他讓白愁飛有機會篡奪,他知道白愁飛對雷純有好感,幾度認為白愁飛要他的地位,是為取代蘇夢枕以得到雷純。
是蘇夢枕自己讓事情變成這樣。
藥變成猛藥,一不小心事情就過頭。正如他在苦水鋪一刀捥去被毒蝕咬的踝肉,卻失手永久性地傷了自己。
談判的會議室在東塔,是他起居的場所,演個咳嗽到昏厥,被送到醫療室讓醫生診查,是輕而易舉。撂倒了另有目的醫護人員,他有幾分鐘的時間從通道遁去。
卻沒料到白愁飛早一步攔在逃命的地下室通道口。
「你咳得重時不是那聲音。」白愁飛此時的笑容很嚴肅,語氣雜著擔心,彷彿真知道他假咳,擔心會弄巧成拙。「她不懂,可我很清楚。」
「讓我過去。」
「你需要我的保護。」
「你在上邊說要殺我,我現在為何要信你?」
「你說不懷疑兄弟,現在呢?」
「你當我是兄弟嗎?」
「你問我?」白愁飛的眼睛突然變得很紅,像是殺紅眼的徵兆,言詞兇狠地從牙關裏迸出:「你知道卻裝作看不見,現在不拿來要脅我,還等什麼時候?還是認為很失身分?」
蘇夢枕沒反應到白愁飛指什麼,只想盡快脫身,「讓我過去。」
「雷純和我一樣要抓你,而狄飛驚要殺你,你想活命得跟我走。」
「讓路。」
回應他的是擒抓的手。
雖然先出手的是白愁飛,但蘇夢枕已有防備,後退的瞬間隨身手杖從收在口袋中的三十公分恢復原本一尺長,風雷之勢掃向白愁飛的頸子。白愁飛知道那柄被戲稱紅袖手杖的厲害,見過蘇夢枕運使手杖猶如隨性甩舞寬袖,輕鬆打掉三方來襲的刀劍槍。他向來長於近距交戰,深知一寸短一吋險,閃躲兵器是家常便飯,避鋒之餘抓向蘇夢枕的腕,人欺近,另手抓向肩膀,一凹一卸不怕蘇夢枕不撤兵器不投降。
蘇夢枕另手成刀便往抓往腕上的襲擊劈下,側身讓過,手杖飛舞如電,彷若袖拂,直取白愁飛身側臂上所有神經交匯點。一旦敲中,爆出的驚人痛楚和瞬間麻痺感足以使人僵住。白愁飛自然知道,因為他出手也是往這些要害,但蘇夢枕有手杖,攻擊更占優勢。他閃躲,卻沒後退,出手抓杖頭,空手奪白刃,趁著蘇夢枕傷病初癒氣力不足,硬奪以撤兵器。
可他忘了蘇夢枕的手杖可以自動伸縮,一抓撲了個空,蘇夢枕虛晃一招,閃開了比拼氣力的危機,手杖一收短,趁著白愁飛撲空,手杖直對著對方胸口,猛然轉開機關,逼著白愁飛側身躲開往胸口的尖銳一擊,接著斜上側掃往頸臉甩去。
白愁飛仰身躲開同時移身,卻是一側空門大開,他蓄勁以接下為將遭到的重擊,但痛楚沒有出現,蘇夢枕以手杖為竿,把對手當支點,蹎在牆上的靈巧完全看不出跛了一隻腳,猶如飛鳥翻過半空,手杖往旁一撐,飛魚般突然竄前,短短幾秒便拉開距離。
槍聲響起,腳上卡了一下,蘇夢枕懷疑自己中了彈,因為白愁飛是個神射手,絆了下才發現白愁飛選擇打他早已跛的右腳,打中的是義肢,雖減慢速度卻仍阻不了逃脫。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跑,直到躍下天井通道前才回頭,見到迫到五公尺外的白愁飛停住腳步,露出失掉獵物的憤怒神色。
他沒有猶疑地關上沉重的通道門,置身於一片黑暗與死寂中。
這條路是條老路。雷損看重蘇夢枕這個女婿,和蘇遮幕私下安排一條逃生路線:利用下水道和舊民宅,通往合作的普通商家,再連上六分半的堂口。有些路不好走,僅是小小的細縫,讓當時瘦小的蘇夢枕穿過。後來金風細雨和六分半分道揚鑣,這條路就不再維持。
但仍存在,勉強可走。
六分半不會殺蘇夢枕,不是因為雷純愛他,而是兩勢力爭勝的現實需要。
整個金風細雨的設計,都繫於一人必須活著,蘇夢枕是金風細雨,金風細雨就是蘇夢枕,他一死,金風細雨就會瓦解。就算楊無邪繼位,資產大概最多三分之一,絕大多數還是蘇家的資產。白愁飛做為一個後繼者,大概就是多一點,拿到二分之一。若六分半抓到活生生的蘇夢枕,就幾乎是三分二的金風細雨到手了。蘇夢枕成了屍體只是讓事情更難處理。
站在黑暗的通道中,蘇夢枕無聲地苦笑。
他很希望雷純是因為感情而留他活口。可在兩個小時前,這個希望已經徹底破滅,實際上,早在幾年前,破滅已經開始。他花了幾年的時間做心理準備,甚至連白愁飛都捲進來做為轉移注意力的手段。當雷純挽著白愁飛的手出現,笑得甜蜜嬌美,迫在眼前的現實逼他吞下去,強灌下去的現實讓他走岔氣,原本的假戲成了真作,他咳得嘔心泣血,當真希望自己能昏過去。
他沒有昏過去,還有能力按計畫逃亡,決定自己的下一步。
左邊的通道是舊路,連上下水道,但已經年久失修,與其說是通往六分半,不如說是通往外邊。右邊的通道往金風細雨四塔間的梅林,白愁飛藉口斫樹挖過那裏,但沒有發現真正的出口。
不管走哪一條,他該照著原本的計畫,抵達外邊的聯絡點,前往楊無邪安排好的安全屋。
腳邁不出去。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他忽然意識到,白愁飛會在安全屋那邊抓到他。
因為在他今年動手術之前,楊無邪已經出國,還是在蘇夢枕堅持之下。
因為楊無邪建議他動手術。
雷損死後,蘇夢枕的病情急轉直下,在王小石表達無意參與領導後,白愁飛步步進逼大權。
身為資訊會計長的楊無邪提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整肅計畫──當時的蘇夢枕覺得有道理,現在想起來一點都不合理。讓白愁飛接手,退下來休息的蘇夢枕可以進行一直以來因為婚約所以不敢動的肺部手術。
手術是生死關,當初沒有動,自然是顧忌生死。
看淡生死,是因為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也可以說是太害怕死亡,所以拼命要達成什麼、抓住什麼。
「公子想懲罰自己,何妨動手術?」
手術成功,就可以處理白愁飛的事情,沒成功,至少遂了雷小姐的想法,金風細雨也算在穩定中交接。
難得到西塔,卻像是專程來看魚的蘇夢枕似乎充耳未聞,看著玻璃缸裡的金魚悠游,彷彿思緒跟著在某個念頭在腦中迴游,一周又一周,沒有止境,只在中途偶爾吐出泡泡:
「你呢?」
眾所皆知,蘇夢枕有變故,楊無邪會接下代理的指揮權或繼承權,莫大權力伴隨著危險;要確認白愁飛能獨掌金風細雨,楊無邪也必須鬆手;金風細雨總管腦中的資料是最珍貴的情報,楊無邪若要離開金風細雨,所有覬覦金風細雨的人都想綁架他。
楊無邪可以為蘇夢枕的安全做最好的安排,那楊無邪有顧慮到自己的安全嗎?
「我該高興嗎?」這句有些薄怒也有點無禮,有些哀怨也有些苦笑,就像抱怨:「公子如果肯翻肚好好休息,那就非常好了」的吐槽。
蘇夢枕的親信曾有三無:余無語、花無錯、楊無邪,在余無語、花無錯叛離後,楊無邪彷彿把另外兩人該有的忠誠與信任都拉到自己身上。這是事後之詞,楊無邪從蘇夢枕童年時就在他身邊,蘇遮幕曾讓楊無邪考慮離開發展,但楊無邪留下來,成為蘇夢枕和金風細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白愁飛成為一個難以排除的存在,和楊無邪就成了水火不容。
「你安全,我才安全。」蘇夢枕在鴉片床上換了個姿勢,從斜靠著變成側坐,正眼看著在另張太師椅上與他交談的親人。有過之前的經驗,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無邪放到戰場上。「所以是你。」
他先將楊無邪送走,名義是處理生意。白愁飛很懷疑卻挑不出毛病,但他專注的對象是蘇夢枕,只要蘇夢枕不跑掉,楊無邪去哪他基本上都不在乎──除非拿來威脅蘇夢枕。
但心思縝密的楊無邪不可能不關心蘇夢枕的安全,連蘇夢枕動手術這事情都能放個讓白愁飛有機會介入的空檔,若無絕對的肯定是不會離開。
無邪希望他留在金風細雨,接受白愁飛的保護。白愁飛無意殺他,於公於私,活著的蘇夢枕比死去的更有價值。何況白愁飛雖然占了金風細雨,蘇夢枕和楊無邪還是擁有地利──他們倆歷經和參與了四塔興建。留在金風細雨,好過在外邊被六分半追殺。
但他不想看到白愁飛,也不想看到雷純;不留在金風細雨,也不去六分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