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徹(二一)
帶著人的顧惜朝循著暗處離開軍營,往預定的集合處而去。現在的他較擔心完顏宗弼是否能及時脫身。他為完顏宗弼所選的現身場所是一處高崖,易下難上,只要伴隨完顏宗弼的騎兵隊長曉得進退之理就不會出事。
瞥過旁邊的完顏希尹,顧惜朝乍舌。他一時忘記舞陽君和九幽同門,對俘虜不下藥才叫人意外。舞陽君先把完顏希尹變成藥人,再送去給蕭奉先,藉以除掉政敵。但把一個俘虜當成內寵,就算蕭奉先喜好男色,這種舉動也未免太誇張了,想來蕭奉先週遭有魏王的人間接促成這件事情。但為何是今天要暗殺蕭奉先?舞陽君不可能知道顧惜朝的計畫,該是舞陽君有自己的計畫,事先預定讓完顏希尹在今晚刺殺蕭奉先,顧惜朝的計畫正巧選在這個時間點上。
完顏希尹目前是藥人,曾當過九幽君弟子,自然曉得知道如何命令藥人,但不知道如何解毒。過去見過的例子:赫連春水憑自己的意志力脫出控制,而息紅淚是靠戚少商有的渾元一氣將毒素逼出去。九幽原本控制的藥人,聽說是轉由鐵手的師父諸葛神侯處理,八九成是請御醫葉二指想方設法逐步治療。這幾個方法都不是當下可循的法子。腦中所有的資訊,與山陰君討論的部份皆著重在練武和見陽,對於解毒討論較少。難道要回上京找山陰君或是趙青黎詢問?
箭聲呼嘯,來勢極快極強。顧惜朝搶在被保護者前頭,氣勁一鼓,衣袖揮轉,翻起的寬袖襬像是一枚圓盾,將襲來的十支箭全數擋捲,飛箭並非彈開,而是鳥般落在地上,只有窸窣幾聲。
「滿意了嗎?」
黑暗林中走出執著大弓的女真青年,「希尹公子在此,你撿回一命。」言下之意便是:怕被彈飛的箭簇傷到完顏希尹,青年才沒有用上真功夫。
「那好。」讓完顏希尹走到不遠處,顧惜朝沉聲說道:「遼軍要追到此地尚有一刻多。希尹公子不會聲張,左右無他人,閣下盡可賜教。」
「甚好。」十支翎箭上弓,彈弦三連發,往頭胸腹要害射到。
顧惜朝抄起地上幾支箭,左勾右撥,卻發現箭勢有異,遭到撥開的箭像是回力鑣,遭到撥開又去而復返,那女真青年也非發了十支箭便罷手,連續彈弓,飛箭如同自行分裂,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八分十六,四面八方圍攻而上,被擋飛、失了準頭的箭翎再被主人飛箭彈轉方向,回攻目標。如同暗器飛襲,籠子般罩住獵物。
知道打斷箭身便可撤去這箭陣,但手上抓著的箭竟無法削斷來襲者,細觀才發覺第二回之後襲來的飛箭,一半是整支鐵鑄,那青年發鐵箭與尋常木箭無差,可見發箭力道及強且拿捏極準。手上木箭實難抗衡,但出劍又顯下風,顧惜朝覷準奪來兩支鐵箭,不再隨手彈飛,挑擋又劈斬,將來者直直打落土中,如同鐵槌敲釘入土。隨著足前箭貫土所成的小洞越多,威脅越少,見青年氣急、伸手箭囊裡一抓便是十支鐵箭上弓,兩手鐵箭分別擲去,這回箭滿力道,滿月弓箭般,不對著對手而往箭囊,一箭割斷箭囊固定於腰上的皮帶,一箭穿過箭囊口,鐵羽翎勾住,勢卻未停,拖著箭囊往後飛去。面對襲來的飛箭,顧惜朝左閃右躲,氣鼓衣袖,砸落剩下的箭簇,彈回最後一支木箭。
「服了嗎?」看著想去撿箭囊卻被返回的木箭嚇一跳的青年,顧惜朝沒有再出手。
「還有呢!」無箭尚不服輸,倏地起身扯弦彈發,竟是以氣勁為無形箭,欲殺人於無形。
對方殺著威力不可小覷,顧惜朝隨即小斧出手,飛馳的銀光帶起一陣氣團狂風,如同沙漠中的狂風沙般撞上來者,旋風竟將無形箭捲入絞蝕化無、跟著襲向對手。持弓青年大驚,氣運於手,大弓以握柄為中心風扇般快旋如盾打算擋開,豈料顧惜朝的力道高於己身,啪的聲竟是打斷大弓,甚而逼退持弓者好幾步,驚得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低看大弓斷裂處,斷裂之處非弓身的中央,而是偏開三吋,避開持弓的手。
收回小斧,「若在三國,你當是人中呂布、馬中赤兔。」非指呂布有勇無謀,而是呂布弓法了得,可馬上左右開三弓,一人可抵六名騎兵,但三國鼎立後,這樣的勇將因為機關弩的發明而無用武之地。顧惜朝所言便是青年拿來對付人的箭陣只能逞個人之勇,戰場上想挽戰局狂瀾卻是不能。
擲弓於地,女真青年不知道是否聽懂了絃外之音,抱拳為禮,「領教了。」
「阿肅!顧先生。」在親兵的保護下,完顏宗弼匆匆奔來,「你們找到希尹了嗎?」
「希尹公子在這。但……」這句話是回給焦急的完顏宗弼,同時也引開眾人的注意,給那名叫阿肅的青年遮掩私下較量的機會。顧惜朝推著完顏希尹上前。「他被下藥,成了只聽從指揮的藥人。」
眾人一見皆是大驚。
蒼白的少年像是斷線的木偶,兩眼無神,一段時間的監禁和藥物讓他再瘦了一圈,整個人呈現不正常、病厭厭的奇妙艷色,安安靜靜地任昔日兄弟為他拉好衣服。
完顏宗弼把自己的毛皮外氅加到兄弟身上。「能治好嗎?」
「解鈴還需繫鈴人。」話出口的同時,顧惜朝恍然大悟。山陰君不督促他去殺舞陽君,便是吃定這點:顧惜朝要救完?希尹,必須找同門中任何一人詢問解藥,就算不成,至少得殺掉舞陽君向完顏宗弼交代。「遼軍在左近,這裡不宜久留,公子眾人先帶希尹公子回去。我回上京想辦法。」
「想辦法?你想怎麼做?」
「我辦事不力,當設法彌補,給公子一個滿意的交代。」見那表情還是欲言又止,「公子不信任我?」
「不是。」宗弼吐了口氣,看了看完顏希尹,目光又回到青衣書生身上。並非不擔心希尹的狀況,但拋下同伴、任其死活,他放不下心。「顧先生,你需要多少人手?盡管說。」
「……多謝公子關心,但公子回族路上更須人手。」深吸口氣,低下頭,「請公子給我一個憑證,我到部族時才能順利見到公子,給公子一個交代。」
理解對方所言即是沒有解藥也會有等值的交代,完顏宗弼解開頸上的鍊子,將墜著虎牙和水藍礦物的項鍊塞進顧惜朝手中。「這護身鍊子是我母親所給,你要親自把這還我。」
「是。」將之揣進懷中。「希尹公子或許因藥做出些胡事,還請公子小心。」
目送騎兵護送著兩人沒入黑暗。顧惜朝躍上女真人所留下的駿馬,扯了韁繩往西而去。
黑漆漆的山川裡,遼軍陣營的點點燈火像是闇黑長河的團團水燈,冥河照遠。
夜深如墨,明亮的月光被厚雲遮掩,城門警衛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檢查了近三更進城者的手諭,然後揮揮手要同伴開小門,讓拜訪者進城。
牽馬過城門後,戚少商和穆鳩平重新上馬,往公主府去。
「有個皇諭真好用。」穆鳩平大笑。「這張該保留下來,以後繼續用。」
「守衛是見怪不怪了。」有個會到處亂跑的皇帝,衛兵看多了夜半讓人進入的皇諭,所以沒注意諭令上許可的人是一個還是兩個,也許一個兩個是在通融的範圍內。別國的警備是如何,他不予置評,但聽了山陰君的〝危言〞,看著眼前黑暗大道上,燈火昏昏欲睡的寧靜卻給人風雨欲來的不安感。
在毫無戒心的上京裡,公主府的總管約莫是少數高警戒心的人,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戚少商和穆鳩平所持有的皇諭及兩人身分,還問了許多問題,再三確認,若非夜裡行動不易,那總管怕會差人上城外齊王別邸確認夜半來客的身分。
「駙馬和公主殿下在宮裡,接受皇后宴飲,明早朝後才會返回。」
被詢問是否要留宿的兩人謝過了公主府的總管,啟程前往宮門。
「三更天了,真要進宮?很晚了。」
「只怕是太晚了。」此晚非彼晚。皇后開宴會的當兒,天祚帝來找耶律延慶打獵,多半是兩樁不相干的事情,但總有不確定和太過巧合的感覺。「我們繞個路,看看情況,再進宮。」
「再下去就三更末了。」在都城中,這時間在外頭馳馬怎麼看都是可疑人物吧。「那張手諭有這般大的功用?大當家,不如我們在這無人的大道上賽回馬吧。」
「別說傻話。」戚少商還真不懂義弟是說真還是開玩笑,他簡單地將山陰君夜訪及耶律慶所託之事大略說了,略過天祚帝與耶律延慶外出的段落。「如果魏王真要起事,今晚是最好的時候。皇族女眷和守衛都城的蕭諦里與蕭裕皆在宮中,蕭奉先和耶律延慶皆在城外。」
「就算魏王想篡位,還有耶律延慶,他也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啊。」
「小玉姑娘就是人質。」
「那我們得快進宮去接她啊。」
「這般快進宮,恐怕一起成為人質。」深夜裡,昏昏欲睡的城是異心者是最好的獵物。衛兵因為天祚帝屢屢夜半外出而對出入宮城的人降低警戒,要他們提高警覺,除了如蕭昱之類的中都指揮下令,便是發生事端讓他們警覺有人攻擊皇宮。「老八,你去齊王府放把火,如果能弄到一些火藥硫磺,鞭炮也行,定要有火光和聲響,要引起騷動才行。」
「沒問題,接著呢?」
「你到東側宮門附近,查看城裡情況。天亮後,我會出來和你會合。」
「我不用去宮裡?」
「分開行動,若發生事情,還有辦法相互營救。」見穆鳩平有著孩子般賭氣的表情,戚少商不禁笑道:「怎麼?你想看看遼國的皇宮和汴京的皇宮有什麼差別?」
「還不是一樣。」大吐口氣。「大當家,我總覺得怪,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為遼國皇帝傷腦筋啊,這關我們什麼事情?」
「皇宮是否遭襲、是否有人謀反確實和我們無關,但我們該照顧小玉姑娘。況且耶律延慶是主張與宋和平的重臣,遼國政局穩定,宋遼的合約才能持久。你見過那些邊境百姓,他們希望過和平的日子。好不容易戰事平息,我們該為他們保護這段和平。」
「說得也是。」說是為了宋國著想,這種理由穆鳩平便能接受。「大當家,你到宮裡可要小心點。」對他而言,遼國的皇宮大概等於惡人巢穴,就算目前宋遼處於和平狀態,惡人巢穴的色彩仍未減退。
「你也是。」
目送義弟調轉馬首往另一條路行去。戚少商往皇宮東門而去。
進皇宮沒有進城那般容易,雖然出示了皇諭和齊王府給的身分證明,但三更半夜一介男子請求進宮與皇族女眷見面仍是件不尋常之事,於是戚少商改了口,請求先會見當晚在宮中留宿的駙馬蕭昱。
「我知道蕭昱駙馬已經休息,但請通報,駙馬見了這柄劍便會理解。」將逆水寒劍交給宮中傳達消息的太監,戚少商極為嚴肅開口,原本還想討些賞的小太監抱著大劍急急地往宮裡深處跑去。在宮門旁坐約一盞茶時間、東張西望觀察週遭環境與戍守衛兵人數態度的戚少商,見到另名太監小跑步地奔來,領著深夜訪客左彎右拐,正確迅速地穿過好幾道走廊和宮門,抵達皇宮東部一處院落,顯然剛醒、匆匆穿上會客衣著的蕭昱正嚴肅地在屋裡等候。
「以這把寶劍作為見面預告,想必有要緊事。」逆水寒劍擱在桌上,蕭昱的長髮有些凌亂地紮起,大外罩遮著中衣和裡衣,以一條腰帶紮起,可見出來會面的倉卒,但眼睛還很清醒,歸功於桌上的一壺濃茶。
「今日宮裡的宴會是皇后因為齊王夫人才宴請的嗎?」
問題問得唐突,蕭昱雖然疑惑但老實地給予肯定的回答,「宮裡經常在月圓時分聚會。今天是順道請了其他皇親。除了齊王,都出席了。」
「都留宿宮中嗎?」尋常皇宮是不准有除了皇帝之外的男子,但遼國宮廷的規矩沒有宋國宮廷嚴格,諸如駙馬等皇親或是寵臣是能在宮中留宿,但只能在規定的區域活動。
「沒有,魏王回府,沒有留宿。你問這個做什麼?」
戚少商簡單將山陰君夜半告知有關魏王可能以藥人發動政變的事情告知蕭昱。
「山陰君?」蕭昱沉吟了好陣子,雖然他娶的是天祚帝同父異母妹妹,但對他而言,天祚帝的祖母宣懿后時空距離太遠,更遑論其妹妹。依照簡單的好人壞人分法,山陰君該是維護天祚帝皇權的一方。「我沒見過她,如果齊王殿下確定她是,應該沒有疑問。」
「但如果是真的,今晚是發動政變的好機會。」幾乎所有的皇親國戚都在皇宮,要一網打盡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
雖然無法確定是否今夜真的會發生事情,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提高警覺總沒錯。「我叫人通知今晚的行營總管,詢問是否有發生特別的事情。」
特別的事情向來可遇不可求,像是蛇咬人之前從不打招呼。蕭昱差完人聯絡值夜的行營總管,正要跟戚少商轉到皇宮邊強的城樓上,一個慌慌張張的禁衛兵隊長衝過來報告。
「失火了,失火了,城裡有賊人!」
「哪裡的賊人?多少人?」
「城東那兒約莫有一百餘人,但無法確定人數。」看到長官一臉〝說什麼胡話〞,那禁衛兵急急爭辯,「因為不止一處失火,每個地方若都有一百人,加起來不知道有多少啊!」
火該是穆鳩平放的,但人是從哪來的?戚少商跟著蕭昱後邊登上皇宮圍牆眺望外頭,看著高牆下的黑暗,目瞪口呆。
下頭一撥一撥聚集的人群全副武裝,黑鴉鴉的像是螞蟻,他們沒有拿著夜行軍常帶著的火把,因此皇宮牆下的火炬照出一部分人,不知暗處還有多少人,他們木然地聚集在宮牆外,一排一排猶如夜裡公共墳場林立的墓碑,瀰漫陰森森的詭異氣氛。
「大當家!」進不去裡頭而在宮牆邊持矛戒備、朝著牆上人大吼的是陣前風,「他們是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