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12 14:39:33slanki

[TTSS]回聲

勒卡雷的作品:《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電影:《諜影行動》的衍生作。比爾海頓和吉姆普萊多這對苦情CP的狗血文。因為找不到別人寫的,只好自己寫給自己看了,順便拋磚引玉。

有沒有誰知道哪裡有《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的衍生可以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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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朗的夜空下,薩拉特訓練所的板球場空蕩蕩,雜草叢生,破落蕭條。
  
  逐漸被遺忘的陳舊地方,當下的黑夜裡,手電筒的圓形光團亂晃,最後集中在一處,職級差距在一隻手指頭數目以上的人群隨之聚集,彷彿圍繞光團的飛蛾。
  
  他們包圍的是頸骨遭扭斷的屍體。
  
  「他白天有收到什麼信嗎?」
  
  「沒有,但他的衣服從洗衣店送了回來,可能夾帶了信,例如請他到什麼地方與人相會。」
  
  「是俄國人幹的,滅他的口,我想是。該死的惡棍。」
  
  「不是。」史邁利想起在馬羅斯路時,那個跟蹤他的、穿著黑色大衣、背有些駝的高個子。他慢吞吞地開口:「他們一向很在乎把自己人帶回去。」
  
  「那麼是哪個王八蛋幹的?」
  
  在場眾人等著史邁利的解答。
  
  他們沒有等到。
  
  
  
  
  
  
  
  比爾向來是「瀟灑」一辭的具體化,無論是穿著網球裝、划船裝、軍裝、西裝、獵裝、長風衣、牛津式襯衫、打領帶、不打領帶、套頭毛衣等等,總是能成為該項裝扮的最佳範例,他在宴會中如魚得水,在人群中優遊自在。出任務時,他能出眾被譽為勞倫斯再世,又能在需要時將那翩翩風采藏起來,讓自己成為市井小民般不起眼,讓任務在四面楚歌的情勢下,悄然達到目的。
  
  他是熱心的探險家,膽大心細的業餘畫家,可以同時品格高尚又名聲狼籍,在人群中是那般完美。
  
  除開檔案櫃中本子所記錄的一切,比爾•海頓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在薩拉特訓練所外圍,板球場旁的花園長椅上,在囚衣外罩著一件褐色大衣的憔悴男人,是比爾•海頓嗎?比爾與人幽會時,都會打扮得宜,在薩拉特訓練所,就算只是到隔壁吉姆的寢室,都會衣著整齊,離去時也是衣著整齊。
  
  吉姆•普萊多幾乎不認識眼前著個衣著凌亂而憔悴的男人,只有笑容是他認識的:在最適當的時候轉過頭或抬起頭,目光交會,像是忽然發現對方,讓對方認為微笑的人是真心高興看到對方。
  
  「你來了。」
  
  「我來了。」
  
  歷經滄桑──「滄桑」不過是幾天啊,人的外貌才會改變,吉姆和一年前的自己也是判若兩人,他是大個子,長手長腳,體格結實和岩石一般,被招募前是個全能的運動員,外表挺拔猶如橡樹,儀表堂堂,穿上西裝還有點貴族紳士的味道,足以成為拍運動員廣告的模特兒。在作證事件後,他的背因為傷而駝,右肩不自然地鼓聳,臉因為復原時沒有矯正而有些歪,面頰上隱約是橫一道豎一道的舊傷痕,像是孩童扭壞凹不回原貌的人型玩偶。總是風度翩翩、充滿著優雅藝術貴族氣息的比爾,在成為階下囚之後,怎不會憔悴銷瘦?
  
  吉姆從粗呢背包中取出盒子,裡頭是用報紙纏裹著內容物。「威士忌?」
  
  從很久之前,他們稱為薩拉特時期,酒不能帶這兒,有什麼慶祝的事情,大家都到外邊運動場旁的花園長凳,假稱這裡不屬於訓練所「裡面」,可以喝點小酒,管理員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很樂意。」
  
  吉姆拿出準備好的杯子。倒酒時,他注意到比爾從大衣口袋中取出手帕,壓了下眼角,拭去一些不得體的東西,手帕上隱約血跡斑斑。在薩拉特,比爾沒有多餘的手帕可以替換,所以只好盡可能省著點。他將手帕仔細折好後才收進口袋,接過裝酒的杯子,手型漂亮彷彿拈起一朵嬌弱的花。
  
  吉姆在海頓旁邊坐下,酒瓶放在兩人之間的腳邊,兩人啜飲著酒,感受隱含在酒液裡的薰香味、滑下喉嚨時所帶來的溫暖,望著黑夜裡的花園,望著樹影因風在路燈罩白的地面上搖曳。
  
  明天清早,比爾海頓就要被送去俄國。失敗的地鼠被送回來處,以交換自家想要的物品。至於交換什麼,就看現在圓場的領頭想要什麼。
  
  比爾•海頓的事情把所有老同事都從退休的巢穴裡挖出來,除了已經在墓裡的人、康妮、吉姆,大概每個曾在這張花園長椅附近喝過威士忌的老面孔都見過面了。
  
  在破落的養老處,康妮微微地搖了兩下頭,像是酒精中毒者戒癮的震顫,又彷彿在局裡的生活是她想戒除的毒癮。
  
  『你不要來了,你為什麼又要來找可憐的老康妮?』
  
  『我希望你們都像我過去認識那樣,留在我的記憶中,個個都是可愛的孩子。』
  
  那種說法像是她比任何人都蒼老,比老總更早看透一切,康妮從圓場退休的理由是不受歡迎的卡珊德,看透一切卻無力拯救這艘逐漸破損的船,束手無策地讓船上人慢慢滅頂,能做的只有將臉別過,視而不見,只想記得在薩拉特時期眾人開心又快樂、意氣風發無比自信的表情。
  
  對於吉姆,史邁利沒有如通知康妮一般親自通知,僅捎來消息:「比爾要去莫斯科了。」
  
  所有在捷克的間諜網的人都有權知道比爾海頓要去莫斯科了。
  
  那些人都成了幽靈,活著的剩下吉姆。
  
  從捷克回國,接機人將他又送進了薩拉特,重新確定了他對莫斯科的人講了多少,接著叫他忘了一切,強制退役。吉姆整理著少少的行李,唯一接觸的圓場人員只有托比,這個生於維也納的人是指高氣昂的信差,近似無禮地送來一張一千英鎊的支票和一張接下來他要上哪就職的學校地圖,再三叮嚀吉姆不能再與圓場任何人聯絡,並且忘掉過去:「連鍋匠裁縫什麼鬼的都忘掉。重新開始吧。」
  
  一二十年的生活不可能從完全從生活中抽離開。吉姆在學校當法語代課老師,與間諜生活完全無關的世界,卻偏偏有個叫比爾的男孩,在所有人都懶得看窗外的滂沱大雨中,注意到吉姆沉默地出現在學校,就像比爾在吵吵嚷嚷的辯論會上,發現坐在最後一排安靜聽著變論的他。跑來認識他、自我介紹的男孩戴著厚厚的眼鏡,書呆子氣,和大眾辯論會上跑來認識他的比爾海頓一個模樣:帶著厚眼鏡的書呆子貴族。
  
  吉姆喃喃地說道:『比爾?有未付帳單的那個比爾?』
  
  比爾.海頓有多少的情債沒有買單?
  
  從史邁利重新找到他,所有的事情經由訴說記憶,排山倒海地重新上演一遍,吉姆好不容易歸於平靜的內心由重新燒騰,重新回頭審視過去一切,一再一再責問自己為何看走了眼,為何會輕忽那些微小的線索。
  
  『比爾沒有跟你聯絡嗎?』
  
  『你聽到托比的話了,我不許跟人接觸,是隔離狀態。』
  
  『不過比爾從來不是嚴格遵守規定的人,是不是。』史邁利用回憶往事一般的口氣說著。
  
  『你對他的看法從來是不對的!』
  
  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築起防禦的城牆,用著所有在圓場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深愛妻子的史邁利知道妻子和比爾有染,怎麼可能不心懷芥蒂?怎麼可能不會有偏見?史邁利當然認為為比爾是不可靠不可信任。但史邁利是高明的攻城者,不會因為自己的缺點被攻擊而退縮,也不會試圖強行開城,他總是以無限的耐心等著守城將士窩裡反,瓦解好不容易築起的高聳城牆:比爾應該要來探望吉姆的,吉姆是比爾的好朋友,吉姆是知道真相的人,吉姆握著把柄,為此,比爾就應該來看他。
  
  『你到捷克前曾找我,我不在家,很抱歉。』史邁利頓了一下,『你當時找我是為了什麼?』
  
  『沒什麼,覺得捷克的事情有點蹊蹺,覺得要跟你打個招呼,道別一下。』
  
  『其他人呢?你沒有找嗎?甚至是比爾?』
  
  『都不在家。』都不在自己的家。史邁利人在柏林,比爾正在史邁利家跟安恩幽會。吉姆去史邁利家是想找比爾,而該死的他不能進去,所以他什麼話都沒說,搭機去捷克出任務。
  
  史邁利坐在陰暗的教室中,粗粗的手摩挲著杯子,兒童桌上的露營燈將他粗短的手影投影地板上,與窗影交錯。彷彿認為手中杯子的溫度經由摩擦達到適合的溫度,才不急不徐地再度開口:『(在捷克的拷問室裡)你最後的底限是什麼?』
  
  『老總的鍋匠、裁縫、士兵的事情。』
  
  史邁利沉默好一會兒,慢吞吞地又說道:『這很不像你的作風,在出發完成一項重要任務之前,到處跟人告別,你是不是多愁善感起來,你不是.……』他猶豫了一下,謹慎地挑選句子:『你不是想徵求別人的意見吧?你覺得這次任務是亂來,覺得老總有些糊塗了?你是不是想找個第三者商量商量?我也覺得有些蹊蹺。』
  
  他跳開了一個問題,而吉姆知道那個沒有出口的問題:
  
  為什麼『老總的鍋匠、裁縫、士兵的事情』是吉姆的底限?
  
  從拷打的人知道聖詹姆斯這個地址,吉姆就清楚的知道捷克將軍的事情是個陷阱,莫斯科的人早就知道吉姆是來問這個問題,吉姆說與不說有什麼差別?在子彈由背穿胸而過時,吉姆一句話、一個詞都沒有說,五個代號代表五個人的事情,讓莫斯科知道了也沒差別。這種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為何吉姆要選這個當作自己的底限,成為抵不住拷打後才要說出來的最後秘密。
  
  吉姆沒有說實話。他的底限只有最接近現場的同僚身分,要供出去的人以最外圍優先,讓逃脫路線最長的人有最多的逃生時間。那些同僚是無辜的,那些隱藏在捷克的線人,所謂點燈組人們,他們身分是珍貴的。
  
  承受拷打是極限馬拉松,在能不能撐到自己設定的極限點決勝負,他已經忘記自己在哪一個時間潰敗,只記得自己拼命躲回內心的世界,以忽視外界的訊問和拷打,但現實一再一再地將他拖回痛苦的世界,不僅僅是蘇聯人給他的痛楚,還有對背叛著的怨忿。
  
  在子彈由背穿胸而過時,他感覺不到肉體的痛楚,被背叛的震驚所造成的心傷壓過一切,當他跌在地上動彈不得,望見源自身上的濃稠紅水一股股地漫過石版地,聽到後方無辜被牽連的嬰兒受到驚嚇的宏亮啼哭聲,他都沒有感覺痛。嬰兒使勁全身力量的啼哭,哭得滿臉通紅,彷彿代替他嘶吼控訴: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是比爾?!為什麼是他曾以為自己最瞭解、最親近的人
  
  薩拉特時期的他們一起坐在地板上聽著唱片,比爾的一箱唱盤常常就擱在吉姆的寢室這兒,老式的播放器是吉姆自己拼湊裝起來的。古典的旋律在空氣旋舞悠揚,比爾歪著頭靠著椅子,很放鬆地坐著,像是睡著了,眼睛卻是睜著,迷迷茫茫地望著唱片轉啊轉的;吉姆躺在地板上,他不偏好古典樂,但他不用懂曲子,只要懂比爾喜歡這曲子,他望著比爾彷彿半失神的表情,偶爾閉上眼,聽著對方的呼吸,那細微的聲音彷彿跟著唱片裡的女聲滑舞,如鳥飛翔般一同優雅飛旋入空,隱默在視野的盡頭。
  
  比爾為了他自己向圓場推薦了吉姆,吉姆一進圓場就跟比爾搭檔,所有人都說他和比爾像是連體嬰,形影不離,比爾不用說,吉姆就知道他的心意而行動。工作了一兩年後,比爾笑著說這樣不行:「我們這樣結黨,出雙入對,怕連老總都要說話,場裡總不能派一對男的偽裝夫婦吧。」
  
  是不是從分屬不同站場開始,他就開始離開比爾的內心?比爾•海頓逐漸變成陌生的比爾•海頓?
  
  或者同處一室,吉姆從未真正瞭解比爾?
  
  吉姆坐在拷問室,企圖鎖上所有的感官,讓大腦能心無旁鶩地編織出另一個世界:圓場的耶誕宴會,窗外下著雪,裡邊鬧哄哄的,老總又在抱怨潘西沒有格調,連調酒都調不好;潘西隱忍著怒火笑著對身旁的女眷說:老總醉了;布蘭德在桌邊和一個打字小姐搭訕,內容不外乎他的偉業和備受信任;托比優雅的吞吐著煙,說著他不理解英國人的煙斗,卻表示除此之外自己徹底融入英國生活了;笨拙羞怯的史邁利不自在地和妻子安恩坐在大廳的燈光下,美得傾國傾城的安恩朝著隔桌的男士拋媚眼;紀堯姆把威士忌酒盃擱在一個音響上,在台上正在研究音響和唱盤,不知道是誰出了餿主意說要撥放蘇聯國歌,而他倒楣的要去重排宴會音樂唱盤的順序。比爾一手端著酒杯走進來,寒喧著,他和安恩貼了貼臉頰,讓史邁利更不自在,把目光放到台上正笨手笨腳的紀堯姆,海頓拍了拍史邁利的肩膀,然後抬頭。他的目光就與角落的吉姆的目光相會了。
  
  露出「原來你在這裡」的笑容,比爾略抬起手中的威士忌酒杯以打招呼,發現對方手中杯空蕩蕩的,露出些許疑惑,走了過來,用自己八分滿的杯子交換杯子,拿著空杯子走入人群。
  
  吉姆不自主地跳起來,衝上前抓著比爾的肩膀,硬將他轉過來,尖聲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你是地鼠?
  
  比爾回以一貫討人喜歡的微笑,那溫和的笑容彷彿沉重的一擊,將吉姆扔回現實拷問所傳來的痛楚。
  
  理由是做為邏輯還是做為動機?到了這一刻,問「為什麼」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
  
  他掏出手帕,遞給身邊又開始流著鼻血的比爾。
  
  「他們打的?」
  
  「以為我能提供情報。」他不介意對於薩拉特的手段,只是認為好笑,他不高興的是無法保持儀表整潔,為此不堪其苦。「幸虧要結束了。」
  
  「史邁利呢?」
  
  「會接手圓場吧。潘西、布蘭德得下來。」
  
  「他來看你?。」
  
  「來問該問的問題。」比爾側過頭微笑,一手拿著手帕壓著人中,那模樣有些小學生的稚氣,叉開了話題。「背還痛嗎?」
  
  「偶爾,有時候化膿。」
  
  「去跟史邁利談,拿點錢治好。」
  
  「我不喜歡醫生,講的都一樣。」總說裡頭子彈沒法取出,所以傷口偶爾復發留流膿是正常。
  
  「痛會一輩子留著。」
  
  「都是一輩子的問題。」一顆子彈穿過身體,一顆子彈卡在體內,沒拿出來就是怕拿了會死在手術台上。吉姆拿起威士忌酒瓶,懸開酒瓶蓋,重新斟滿兩人的杯子。他感覺比爾歪著頭靠在他的肩膀,手指旋弄著酒杯,透過琥珀色的液體,觀察不遠處的路燈光線。悶麻的痛感緩緩地從又肩骨那邊擴大,像是一個熱水袋逐漸壓在上頭,他不禁抗議:「你壓在我的傷上。」
  
  「提醒你快去治。」比爾沒有抬起頭,但調整了重心,重量沒再全部靠上來。「從你和史邁利的角度,我跟那個路燈沒有差別。」
  
  「我不是史邁利,也不擅長思考。」
  
  「你跟史邁利一樣喜歡坐在角落看。那次耶誕夜,你坐在角落,都把酒喝光了,想著要怎麼辦,要不要就走了?去球場上打場單人的球,或者跑二十圈?我們第一次認識,你問我要不要跑操場,要不就拿錶記時,我拿著錶算得都煩了,你那天跑了二十圈,汗涔涔的。」
  
  「我記得你把第二杯酒給我。」那晚,大廳裡不知道哪個調皮鬼身穿耶誕老人裝,帶著史達林面具,動作誇張地指揮在場眾人唱俄羅斯國歌,咯咯笑著說英國只有這裡能公然唱著這首大家都會的歌。在喧騰唱著敵方陣營歌曲的當兒,比爾跑去跟安恩調情,兩人走到外邊去。吉姆坐在耶誕宴會的角落,啜著比爾的杯子裡的酒,瞥見史邁利起身要穿過走廊去洗手間,接著身影落寞地經過穿堂走了出去。「還有安恩。」
  
  「安恩?」他頓了一下,好像很努力才從腦海中挖出這個名字的出處。「你才說你不是史邁利。」
  
  「你何必招惹安恩。」
  
  「因為那是史邁利唯一的弱點,沒有幻想的人的最後一個幻想。」
  
  愛是一種幻想嗎?也許吧,對圓場的人來說,那確實是一種不可捉摸無法分析又確實存在的空中樓閣,可以是很多行動的發動機,也可以是輕易畫出輪廓誘人一口咬下的毒蘋果。
  
  「別太在意,她甩了我,史邁利會照顧她,他會把事情辦好的。」說話的腔調彷彿史邁利是他跑腿的手下。玩笑開得不怎麼好,而海頓自己也知道,彷彿預先知道吉姆的會責備,嘀嘀咕咕起來:「他抓到我了,我有點權力不滿吧。」
  
  吉姆沒吭聲,啜了口威士忌含在口裡,表示自己沒啥口才卻不滿這種說法。
  
  一個叛國者有什麼權力要求圓場即將上任的領頭?一個地鼠提供的情報出賣了幾個駐外單位?點燈組和剝頭皮組有多少人折損在前線?不是每一個外勤的間諜都能跟吉姆一樣,被抓到了還能活著回國。
  
  『沒有人倖免嗎?』他還希望史邁利能說出圓場裡一貫的標準答案,就像他在說老總死了,每個聽到人總是認為老總去海外出任務,而史邁利負責幫忙隱瞞,有一天老總還是會「復活」。
  
  但史邁利的口吻訴說著沉重的現實:『沒有人,看來都被槍斃了。在你出場前,俄國人已經盯上他們,雖然把他們一網打盡只是加重老總的垮台。』
  
  吉姆不知道史邁利這麼說到底是想減輕他的罪疚感,還是真的如此?畢竟在嚴刑拷打逼問下,吉姆根本不記得自己講了什麼,總之莫斯科的人拿到了想要的結果。捷克的網絡一開始是吉姆協助召募而組成,在海頓和布蘭德手中幾經變化,但吉姆仍掌握一些狀況,說出去足以使他們喪命,被抓的間諜頂多只能拖延時間讓同僚有時間撤退。無論史邁利說的真假如何,那些注定要死的人們一開始就沒有生路了,他們早就被出賣了。
  
  間諜的世界真真假假,活著時沒有朋友,隨時可能被出賣,死時只有敵人送葬。
  
  活著究竟是為什麼?生生死死為了一個不著邊際的幻想?主義、國家、愛等等哪一種最虛幻?
  
  也許他從未瞭解比爾,沒有瞭解海頓在聽什麼、在想什麼、迷茫的眼睛望著哪裡的海市蜃樓、所依靠的椅子究竟是真的椅子還是哪個真理,他僅因為比爾總是到他寢室聽唱片而高興,他可以躺在地板上,望著比爾,或者閉上眼,感覺他們保有自己的獨立不接觸,同處於一處,就算他要離開,比爾仍然會安安靜靜地留在原地。
  
  如今看來,吉姆•普萊多與之交心、與之搭檔的比爾•海頓只是一個幻影。
  
  「不要這樣,吉姆。」彷彿看穿身邊人的思路,比爾靠在他身上,語氣低聲下氣,彷彿在哀求,但說著又是其他的事情,不想面對嚴酷的現實。「原諒我現在只能穿這樣,我告訴史邁利想去莫斯科時體面些,我不相信那裡的裁縫,可做好的衣服在警衛手上,明天才會交給我。」
  
  木已成舟,已經到了結局,責備或質問不再是吉姆應做或該做,那些是即將去圓場上任、收拾殘局的史邁利的工作,吉姆不想越廚代庖,順著話接下去:「我不介意你現在的模樣。」
  
  「我介意。」
  
  他把杯裡的剩下的酒喝完,拿著空酒杯,擱在吉姆的腿上,思緒跳針般接上了吉姆想問的事情。
  
  「一開始不是這樣,是老總的選擇出乎意料。會講捷克語的貓頭鷹很多,他會找局外人辦事,不知道巫術計畫的人去辦這件事情。」他的態度很明顯是在辯解,叨叨地講著為何會選捷克作為設置陷阱的地方、為何如此設計。
  
  他像是體諒地回應:「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
  
  「那時候很混亂,我得跟圓場保持距離,老總把我們全部支開了,我們得照做,所以不知道會怎麼發展。我從安恩那邊知道圓場出事,才去了水閘花園,知道是你去捷克。」
  
  「我去之前找過你,可是見不到你」
  
  「我不知道。」回得太快像是爭辯,比爾頓了一下,自覺錯誤般嘆了口氣,壓在吉姆身上的重量多了些。「過程史邁利很清楚,你早就想通了。那時太混亂了,沒有人知道真正發生什麼,我們都憑著自己的私心去揣測。」
  
  真實是什麼,其實不重要。
  
  「我們迷失在這一連串的灰色地帶中,連自己是什麼信仰什麼效忠什麼都分不清楚,只知道完成手上的任務。聽音樂卻茫然,喜歡音樂卻不喜歡調子。」
  
  這時吉姆又想到他們一起在寢室地板上的聽唱片時,海頓那雙半失神、夢遊般的眼神。
  
  「這世界很虛偽,我們是世界的一部分,當然是虛偽的,這整個國家還做著過去的夢,活在虛偽中。」
  
  間諜是過著偽裝的生活,事實和謊言混雜,有時連自己都會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去捷克,不知道你到史邁利家外頭來找我。」
  
  他用手掌包摟住拿著酒杯的手。「……我知道。」
  
  他聽到比爾吸了吸鼻子,匆促地用手帕蓋住了臉。
  
  比爾知道老總要派人去,卻不知道派的是吉姆。他衝回圓場時,還希望在捷克出事的間諜不是吉姆。衝回圓場與大使館交涉要保下吉姆的性命,知道的時間早於所有人,卻忘了自己應該要裝作不知。
  
  『若吉姆不能活著回來,我要你們所有人付出代價!』
  
  那句話不僅是講給捷克大使館聽,更是講給莫斯科的卡拉。
  
  千方百計把吉姆弄回英國,卻又無法見面。見了面能講什麼?尷尬?質問?能見面的情況只有當下一切攤在陽光下的當下,在幕落退場的前一刻。
  
  
  
  他拿開臉上的手帕,除了眼眶有些紅,表情沒有什麼異樣。比爾把手帕折得方方正正,交還給吉姆,把空酒杯疊套在吉姆的酒杯上,沒喝完的酒被封在裡邊,在路燈為光下透著琥珀色的光澤。比爾鬆了口大氣,神情很輕鬆,笑容也變得更接近薩拉特訓練所時期那樣單純,彷彿完成了一件沉重工作,把身上的重擔放下。
  
  「我跟裡邊人說只是出來散個步。」
  
  「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很高興你在我出發前來看我。」
  
  吉姆起身,緊緊抱著椅子上的比爾,讓他的臉靠在他的胸膛,聽見胸膛裡那急促的鼓動聲。
  
  被抱住的人深深地呼吸,彷彿將對方的氣息納入身內,突兀地冒出一句話,「你知道我跟安恩一起聽音樂的事情。」
  
  「知道。」還刻意被史邁利發現,作為讓全圓場知道這事情的手段,作為封鎖住史邁利判斷力的手段。
  
  「安恩隔段時間就會說話,用語言去填滿她的寂寞。」伸手摟住吉姆的腰,比爾微抬頭,露出悽涼的笑容:「你記得嗎?我們一起聽音樂時從來沒說過話。」
  
  「……是的。」他閉上眼,頓了一下,猝然加重了手臂的力量。
  
  
  
  
  也許我們自認瞭解對方,也許實際上我們並不瞭解,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寂寞。
  
  縱使這個世界充滿不真實,充滿破碎的無奈與荒涼,充滿迷霧與荒唐,卻還有一點點可以確認的真實。
  
  
  
  
  
  
  
  
  長椅上的人,大衣下穿著睡衣褲,頂扣扣妥,整整齊齊,像是與情人幽會又被撞見、落荒而逃的裝扮,可是那睡衣又穿得太過整齊,像是休閒襯衫,像是睡不著所以出來欣賞夜色。
  
  他沒有閤上那雙藍眼,輕輕地讓沉重的頭斜靠在椅背上,讓頭穩當低垂著,就像他們一起坐在地板上聽唱片,比爾靠著椅子坐墊,歪垂著頭,好像睡著了,卻睜著眼睛,無神迷茫地望著旋轉的唱盤。
  
  吉姆小心翼翼地走過草皮,就像留著比爾在自己寢室聽唱片,他出去時總是腳步無聲。
  
  背上舊傷又痛起來,又開始滲著膿水,慢慢地滑下背脊。
  
  他痛得沒有辦法回頭,快步無聲地走往薩拉特外圍的林間道路盡頭。
  
  夜霧一下子將那痀僂的身影吞食了。
  
  
  
  
  

  
 

      也許這一切都是假的,但我愛你是真的。
      你是我虛假世界中的唯一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