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3 13:07:43slanki

Masquerade







  放下面具也是戴上面具,從一個世界轉進另一個世界。
  
  每個人藏住真實或虛假的臉,讓世界找不到自己的行蹤。
  
  隨著三拍子的節奏轉動,周遭的世界彷彿以相互扶持的兩人為中心旋轉,帶著心愛的舞伴迴旋,婆娑起舞間,彷彿就能創造另一個世界。
  
  
  
  
  
  
  「艾德娜……」
  
  「叫我艾德。」
  
  「很難改口。」
  
  「那我也要很難改口地叫你亞歷亞伯特囉?」
  
  「……艾德。」讓別人知道身分,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他確定面具遮好自己的臉。起初認為緞面半面具太花俏了,又是刺繡又是羽毛,但大量的羽毛貼在臉側,露在外頭的僅眼睛和嘴邊一點點的空間,誰也認不出底下的面容。
  
  從宿舍走出來時,亞歷亞伯特走了十公尺才找到合適的呼吸和走路方式。這個泰坦尼亞青年身上穿的不是軍服也不是怪獸服更不是尋常衣服,而是一套華麗的女性禮服,照著久遠時期的款式,以錦織緞子製作的禮服,金絲銀線交織繡著花草幾何的圖案。
  
  那本來是艾德娜的朋友茱莉安娜今天要穿出門的衣服,今天茱莉安娜不去了,艾德娜覺得亞歷亞伯特之前提供她們經費準備衣服了,不穿白不穿。
  
  「我有準備。」從箱子裡把準備好的服裝拿出來。
  
  艾德娜皺起眉,「那跟平常出席典禮的大禮服沒有差別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亞雷克了。」
  
  因為提不出反駁所以沉默。半晌,努力地爭辯:「但沒有其它的衣服……」
  
  「可以穿茱莉安的衣服,她比你矮兩公分而已。」
  
  茱莉安娜是軍校裡少有的高個子女性,即便如此,男女的身材畢竟有別,就算亞歷亞伯特的身材是寬肩窄腰,衣服仍然不合身。
  
  「有這個。」
  
  亞歷亞伯特的臉整個刷白,「妳該不會想……」
  
  「裡頭穿著這個,要不然你一個深呼吸,衣服會繃壞。」
  
  束腰真是殘害身體。亞歷亞伯特終於了解為何那些貴婦總是要慢慢走。即使艾德娜沒有把繩子束到最緊,他已經快呼吸不過來了。
  
  亞歷亞伯特在心裡賭咒:將來我若有女兒,絕不讓她穿這種東西。
  
  但艾德娜說的不錯,若沒有束腰限制動作範圍,他可能不小心動作過大而將這套有些不合身的衣服弄壞。
  
  不合身的衣服想了辦法變成合身:肩膀卡不進衣服,整件衣服就往下拉,將高領變成低領,用釦子緊緊固定,再披上高領斗篷,雖然腳上是經常穿的平底靴,但走路要提著裙襬免得踩到,看起來很漂亮,穿著的感覺卻像束縛衣,讓他渾身不對勁,沒覺得不適的只有簪花髮髻與羽毛面具。
  
  亞歷亞伯特穿得不舒服,艾德娜也不習慣身上的衣服。平時穿的軍裝剪裁俐落,現在的高領衣服有著華麗但累贅的長袖襬,裡層的襯衫袖口綴了層層繁複的蕾絲,很容易勾到身邊的事物。最困擾的是為了配合亞歷亞伯特的身高,她找了雙十幾公分高的厚底靴,像是踩高蹺,走得危危顫顫,下坡道時差點跌倒,所幸亞歷亞伯特攔腰扶住才沒有當場滾下去。
  
  看著平時活蹦亂跳的人現在小心翼翼地走著,亞歷亞伯特有些不忍心。「穿這麼不舒服出來,值得嗎?」
  
  「值得。」挽住手,「一起正大光明地出遊,當然值得。」
  
  他們比一般人晚出門,除了值守在各門口的衛兵,高級軍官的宿舍區的通道上空蕩蕩的,沒有人瞧見這對男女從哪走出來。
  
  軍校附近只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喧嘩聲。轉上大街,聲浪彷彿是洪水般直撲而來。
  
  「你沒有來過吧,明明是你們籌畫資助的。」艾德娜向那片歡天喜地一揮手,像是主辦者般得意洋洋。「如果不親身嘗試,怎麼知道你們送出的是糖果而不是毒藥?」
  
  鞭子和糖果是泰坦尼亞治理民眾的手段。除了肅清反對者,對於民眾喜歡的休閒活動、慶典遊行毫不吝嗇的資助,給予民眾甜頭也是從商業行為中獲取龐大的經濟利益。
  
  亞歷亞伯特前幾年也參與策劃活動,他目前在軍校還有兼職,加上泰坦尼亞公爵繼承人的背景,常在活動開始時代表致詞,活動開始後,總是回到宿舍處理事務或上訓練場做飛行訓練。今年身邊有交往近一年的艾德娜,這回便被拉著出來。
  
  身為泰坦尼亞公爵家的準繼承人,週遭不乏有想攀龍附鳳者,連帶週遭的人也被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亞歷亞伯特不希望閒言閒語傷害艾德娜,因此他們往來不能見光,難以像尋常的情人一同出遊。
  
  『每年都有活動,明年換花樣吧。』艾德娜坐在學長對面,看著行事曆上的注記。『如果是大型的化裝舞會,大家誰也不認識誰,我們就可以一起出去了。我有個朋友茱莉安娜,她跟你差不多高,可以幫你魚目混珠。』
  
  『不用魚目混珠,也有辦法一起出門的。』
  
  『那麼,請問每年活動最大資金來源的泰坦尼亞先生,你覺得我剛提的主意如何?』
  
  『我可以在策畫會議上提出建議。』
  
  所以他們倆現在手挽著手,在沒人知曉身分的狀況下,穿過了層層人潮。
  
    
  
  
  軍校校慶,在一整天的軍事演習展現訓練成果之後,連兩天的假讓軍官和學生有機會輪班出門享樂狂歡。附近的市街裝飾得五彩繽紛,彷彿春天所有的花朵全集中至此,萬國旗花繩在空中交錯,和綵帶層層疊疊,商家的招牌和圖案在萬花撩亂中,努力掙出自己的臉,吸引客人的目光。男男女女往來交錯,穿著時代不同的衣服,帶著整張或半張面具,又笑又鬧地穿梭在店內店外,偶爾遊行隊伍和樂隊經過,歡慶的音樂近身又遠去,街頭藝人各顯神通,招攬路人的目光,乞求銅板鈔票的給予。
  
  亞歷亞伯特和艾德娜穿過滿是歡慶遊行與交易熱絡攤子的大街。人潮因為觀看遊行的花車隊伍而擁擠,不想在街道路邊駐足,他們移到牆邊,從人牆的頂端看著行進中的花車……只有上半部。一輛輛的車上滿是擬人化的動物玩偶、縮小的建築模型,妝扮後的男男女女花枝招展於上扭動肢體,像是不同色系的驕傲孔雀,開展亮麗豐腴的尾羽,四處炫燿。
  
  花車其實沒有太多的趣味,觀賞它,圖得是兩人看著同樣的事物。
  
  亞歷亞伯特想起與艾德娜結識,也源於看著同樣的風景,只不過當時是一起在酒館裡清盤子。
  


  因為阻止軍官鬧事而被拖下水,不想拿出家名來過關抵債,代價是在酒館廚房清了三個小時將近五百個盤子。
  
  歷經十八年的生命,他沒清過盤子,也沒人敢叫他清盤子,當時以為到處有洗碗機清盤器,顯然有的小酒館不在想像範圍內。亞歷亞伯特很認真地工作,考慮著是早點洗完回宿舍,還是為避免被認出來而晚點回去,同時慶幸著通訊器沒響起來通知必須回去處理事情。
  
  旁邊的黑髮女子也是事件受害者,它們倆站在水槽旁,一邊清著髒污的碗盤、把碗盤擱上運輸帶進大機器裡清洗、檢查完乾淨後放進烘乾機,一邊聽著外頭酒館裡的喧嚷。
  
  沉默了五分鐘。
  
  「講點話好不好,這麼安靜很詭異。」女子轉頭看他,「我叫艾德娜,你叫什麼?」
  
  「……亞歷亞伯特。」誠實是上策,他不想被發現也不想刻意遮掩自己身份。
  
  「名字好長,好像在哪聽過……」將髒盤子上的廚餘刮進廚餘桶,也從腦中挖出一點資訊。「是不是有個軍官跟你同樣的名字啊?」
  
  「我沒注意。」
  
  「也是叫亞歷亞伯特,好像是泰坦尼亞家的人,聽說是個紈褲子弟有錢少爺公爵家準繼承人。」
  
  「那應該是我。」
  
  拿著盤子呆了三秒鐘,艾德娜瞪著旁邊清著盤子、剛才在酒館裡見義勇為的金髮軍官。泰坦尼亞公爵可不僅是有錢人,而是左右整個帝國以致整個宇宙的角色,她沒料到那傳說中的公爵家準繼承人會跟她站在一起安安靜靜地清盤子,表情沒有任何不滿憤怒。看起來似乎是個好人。「我很高興流言是假的。」
  
  「很高興聽妳這樣說。」把一大疊油膩的盤子杯子放到運輸帶上。
  
  「看不出來,我以為你們都很會玩、常常上酒館之類的。」
  
  亞歷亞伯特注意到黑髮女子的態度沒有改變,像是說出一句〝喔,好神奇喔〞就沒有特別反應,彷彿泰坦尼亞家的人和從外地來的人,兩種差異是等觀的。他想了想,很老實地回答:「我沒上過酒館。今天是第一次。」
  
  「那還真該把握機會。嘿,從這裡可以看到外頭。」
  
  「我知道。」隔開內外的特殊玻璃是外邊看不到裡頭但裡頭看得到外頭,以便讓服務生在外邊餐具不夠時送另批乾淨的出去。外邊喝酒喧鬧的屋景和家族裡的觥籌交錯是完全兩樣,更為生機勃勃,有種蠻荒世界似的野趣,亞歷亞伯特覺得很有意思,但沒有表現在臉上。
  
  「在這邊可以觀察到每個人喝完酒的樣子,酒館清盤子的人大概就是用這個打發時間吧。」
  
  一邊洗著盤子,一邊觀察著外頭的人,艾德娜沒有問關於家裡的事情,而是聊著外邊的人、猜想他們的背景,猜謎的遊戲持續到盤子全洗完、他們一同走回宿舍。
  
  而後,艾德娜稍了封信給他,問他要不要一起出門。
  
  一起看著同個事物、同個風景。
  
  一起大笑一起驚奇。
  
  要維持優等生的形象,又擋不住想與艾德娜出遊的念頭。亞歷亞伯特開始學著隱藏身份和時間,做著明顯家長不許的行徑,罪惡感是有的,可危機未臨頭他便不想放棄。暗自慶幸艾德娜也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往來,所以他能夠保持幾乎雙重身份的生活。
  
  至少,在那家名未落到頭上前,在還看不到盡頭前……
  
      
  
  「給你。」走去飲食攤子回返的〝青年〞遞給他剛買來的食物,看看他的表情。「你沒吃過冰嗎?」
  
  「有。」只是沒有穿成這樣在路邊買冰吃。
  
  「我家以前有做這種冰。大口咬。」
  
  「眉心會不舒服。」冰吃得太快,整個冷氣會衝上腦袋,有時會眼冒金星。這在艾德娜有回逼他咬了三大口冰淇淋,被冰得眼花的亞歷亞伯特差點蹲在地上免得自己難看地摔倒。
  
  「不快點吃,一下子就融了。」
  
  冰的味道盡是甜,勉勉強強帶點花生混著芋頭的味道,稱不上可口,買著吃只是有趣、討個高興。他們一邊看著花車遊行一邊吃著冰,小心翼翼地不讓融化的冰沾到手套和衣服。
  
  將食物全數進了胃,拍去沾在手套上的硬蛋捲屑,有良好教養的青年拿出手帕整理儀容。一抹下去忽然想起艾德娜幫他塗了口紅,看到手帕上紅豔豔的印子、瞥見女伴的嘴角彎度變大,亞歷亞伯特肯定自己下半張臉可比小丑妝了。
  
  「別動,我幫你。」接過手帕,艾德娜小心地把抹開的口紅擦乾淨。口紅本來就吃得差不多了、手帕才按上嘴就發現不對,所以災情沒有當事人想像的糟糕,只是那慌張有些笨拙,加上一身的貴婦裝,和平常貴公子形象差距頗大,艾德娜才會笑出來。「補點口紅。」
  
  「不用麻煩了……」
  
  「要不然真浪費這衣服啊,而且我想塗。」目前與亞歷亞伯特同高的艾德娜捧住對方臉頰,不知道從哪裡掏出很小支的口紅,認真地將紅色的胭脂染上唇瓣。
  
  藍灰色的眼望著近在咫呎、滿是專注的臉。因為有面具和羽毛,看不到艾德娜整張臉,被侷限的視線集中在眼睛和嘴唇,那雙黑眼睛深邃彷若清冷幽泉,塗著淡橘色口紅的嘴唇,粉潤得秀色可餐,帶出欲一親芳澤的誘惑。
  
  「好了。」轉收妥口紅,鬆開手。
  
  「妳的帽子。」
  
  「嗯?」感覺帽子被拉下來,擋在臉邊。剛塗好口紅的唇輕輕覆上她的。
  
  隔著帽子和面具,街道上的喧鬧一下子變得很遙遠,傳進耳中的聲音朦朦朧朧。
  
  空氣不流通,呼出的灼熱氣息撲在沒有面具遮掩的臉頰嘴角,燙得好似要燒起來。
  
  末了,空氣重回彼此唇間,他將染到唇線外的胭脂抹撥掉,白色的手套沾了紅色。「我不想被塗太紅。」
  
  同樣伸手替對方抹掉染到嘴邊的口紅。接手綴著羽毛的三角帽,重新戴回頭上,「現在應該不會了。帽子沒歪吧。」
  
  「沒有。」看艾德娜將口紅擱回腰袋中,整理好儀容才發問:「妳希望我穿上這衣服,不只是好玩,該是要我這魚目來混珠。」艾德娜提過茱莉安娜身高比亞歷亞伯特矮幾公分,雖然兩性身型有別,但穿上這套衣服的效果該相距不遠。他穿起來和艾德娜站在一起,有些人會以為是茱莉安娜和艾德娜在一塊兒。「發生什麼事了?」
  
  「你注意到了?」被抓到疑點的人沒有心虛的表情。本來就沒有惡意,何必心虛,且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艾德娜老老實實地公布答案。「茱莉安娜今天不想來,因為她被甩了。」
  
  是因為不想撞見對方徒增傷心嗎?「有沒有人陪她?要不我們早點回去?」
  
  「我請另一個朋友陪她。本來我說,既然如此,更應該出來散心。但她不肯。」低頭瞧著身上古式的服飾,「我出門時,她叫我好好玩,衣服都做了就別浪費。本來她想跟來看看你是誰,我還煩惱怎麼阻止,現在正好不用煩惱了。」
  
  伸手拍了拍艾德娜肩膀上想像中的陰霾,沒有被面具遮住的嘴角漾著溫柔。「我們為了避免撞見人所以得早些回去,看來也正好讓妳早些回去陪她。」
  
  「嗯。」
  
  這份善解人意是她喜愛的一部份。因為身份,這個泰坦尼亞青年平時築起一層優等生和豪門大族的表層,與人有所距離,卻保有善解人意和溫柔的一面,平時見不著,臨到關頭才發揮價值,令人喜愛。
  
  聽見不遠處的音樂,艾德娜拉著亞歷亞伯特往滿是音樂的小廣場走去,「我們去跳舞吧。」
  
  「妳會嗎?」軍校課程沒有跳舞這門課。
  
  「跳得好不好端看男方的技術好不好。」
  
  「現在的男方是妳吧。」雖然如此,亞歷亞伯特的手心向上拉著艾德娜的手,仍是男伴帶女伴的方式。艾德娜也不介意,僅是在廣場上的人群中,輕聲提醒對方手不要太順勢擱在她的腰上。
  
  音樂是用於通俗的三拍子舞曲,習慣領著對方開展舞步的亞歷亞伯特遲疑了一下,往後退了步,讓艾德娜決定用哪種舞步開始。
  
  「現在我得學著把舞步倒過來。」
  
  「不是說,女方只要給男方帶著轉就行了?」說歸說,她還是讓亞歷亞伯特帶著她轉,即使對方的手是搭在她的肩膀、她的手靠在他的腰上。「我本以為貴族的生活,或是泰坦尼亞的名門子弟,整日歌舞昇平,把舞步顛倒過來也是稀鬆平常的遊戲。」
  
  「我沒辦法那樣的。」公爵家準繼承人整日有修習不完的課業和往上提升的要求,即使知道遊戲的規則、舞蹈的舞步,也不會有精通的機會。
  
  發現亞歷亞伯特那撮總是掉下來的瀏海又故態萌發,艾德娜伸手將之撥到耳後。「要維持優等生的形象還要玩得高興開心,當繼承人真的很辛苦啊。」
  
  「並不辛苦的。」略過帶轉圈的舞步,僅是拉著手,跟著舞曲輕快的拍子,任衣袖裙襬在廣場上畫著優雅的弧度。周遭的臉孔有的戴著面具,有的畫著濃厚的妝,有的僅是素顏但手上提著面具,華麗怪奇的服飾在舞曲的浪潮中閃爍。
  
  「聽說化妝舞會來自遠古的節日,海邊的城市國家在齋戒前慶祝冬天結束和春天的來臨。」
  
  「我以為是愚人節?還是因為在愚人節大家喜歡舉辦這種的活動?」
  
  遠古的起源留待史家的考證,節日活動形成有其地方風俗民情,散佈至文化相異地區繼續流傳的原因,除了讓商家能從中牟取大筆的利益,便是原本意義符合普世價值。
  
  在階級分明的世界裡,隱藏身分的活動格外引人喜好。每個人都有好奇心、想觸犯禁忌,與其一昧的遏止,不如提供宣洩的管道,讓人們能不分階級地相互交流。
  
  「現在看起來,離開人形外表,這世界和太古的蠻荒世界沒有差異。」
  
  「擬動物的外表也是種符號的運用,這個場合可以看到不同符號的各式詮釋。」
  
  紛亂的面具和角色淹沒在喧囂光影中,每個人藏住真實或虛假的臉,以另種更貼近事實的形式存在:小丑和國王,屍鬼和天使,皇后和騎士,紅顏美人,野獸妖怪,愚者智者,風流浪子、貞潔烈婦,每個人躲在面具之後,在鬢影繽紛交錯間,謊言與真實流竄,愚弄著所有認識和陌生的對象。每張臉宛如旋轉木馬般周而復始的旋轉,在現實的世界裡異樣的和平共存,又提醒著殘酷的弱肉強食。
  
  面具表達的是虛假抑或真實?選擇面具時,或許下意識呈現自己真實的一面,或許為了隱藏而選擇與自己完全相反的臉孔,掩飾了表情卻遮不住肢體語言,更掩不住念頭,一望無際的七情六欲在人潮中赤裸裸地呈現。
  
  「躲在安全的地方,每個人都會放肆而為,滿足自己的喜好。」
  
  「就像現在?難道你很喜歡跳舞?」
  
  「喜歡的並不是跳舞這件事情。」
  
  過去認為跳舞是宮裡貴族的遊戲,一個泰坦尼亞家的繼承人不需要多費心思的活動,學習這項技能只為維持禮貌,以便需要時派上用場,就像泰坦尼亞對維爾達那帝國恪盡禮儀,僅為了讓帝國當個好用的白手套。
  
  但帶著喜愛的女子翩翩起舞,隨著三拍子的節奏轉動,周遭的世界彷彿以相互扶持的兩人為中心旋轉,音樂和時間流逝飛快,一支舞不夠接著第二支舞,三拍子、四拍子、切分拍子,舞得好不好不重要,在尋常居民出入的廣場上不需要宮裡所流行的優美精湛舞步,只要充滿欣喜快樂的心情,帶著心愛的舞伴迴旋,就能創造另一個世界。
  
  沒有牽絆隔閡,沒有階級身分的世界。
  
    
  
  裙襬被踩住讓他往後傾了下,忽然手被抓住,一股力量順勢將他往外拖。如果是女性,恐怕會重心不穩地往後倒吧,但亞歷亞伯特畢竟身手矯捷,僅踉蹌一步,煞住身形,轉身兼繞手,讓自己脫離被挾持的威脅,另手扯回裙襬,逼踩住的人撤腳以免被掀翻。
  
  眼前是一群穿著維爾達那帝國軍服的青年,嘻笑著看著帶著羽毛面具的〝姑娘〞。
  
  「看見朋友也不會打招呼嗎?真是沒禮貌。」
  
  「你認錯人了。」
  
  「怎麼可能。整個軍校裡,這麼魁梧的女人只有妳,還想裝小鳥依人啊。」
  
  看起來魁梧是因為我本來就是男的。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對於無禮者,直覺反應是不予理會地走開,但對方又抓來。亞歷亞伯特閃身避開,加快步伐走到艾德娜身邊。「我們走吧。」伸出手護送女伴離開現場。
  
  艾德娜沒注意亞歷亞伯特的動作是要護著她的身後,直覺去挽對方。
  
  對當事的兩人而言,是一方善盡當同伴的責任,而一方覺得不必正式地〝護送〞。但在不知情的眼光裡,金髮的女子是〝撒嬌〞似地去拉黑髮男子。
  
  「所謂見異思遷就是這樣啊,之前還哭哭啼啼地哀求我不要走,今天就換副嘴臉。說妳水性楊花還不承認嗎?」
  
  亞歷亞伯特在面具下皺眉,停下腳步,低聲詢問:「這人是不是認識茱莉安娜小姐?」
  
  「嗯。」面具遮著,看不見憤怒的表情,只能由聲音聽出情緒波動。「你不認識他嗎?」
  
  被反問的亞歷亞伯特沉默,不因為不想相認或是啞口無言,而是腦中搜索不到資訊。艾德娜會這樣問表示這個人大概屬於泰坦尼亞一族。泰坦尼亞族人太多了,就算每年都會看家族名錄,優等生也只會記得主要人物和家族代表,就算念同一間軍校,因為想從軍的族人都會到這裡過水、對方不是該家門的代表人物,所以亞歷亞伯特想了好一會兒勉勉強強找到人物的相關評語:成績中等。
  
  「他叫梅特斯.泰坦尼亞,就是甩了茱莉安的傢伙。」
  
  「……對不起。」
  
  「幹嘛對不起?」
  
  「因為我是泰坦尼亞之一。」
  
  「不關你的事,至少現在不是你的事。」艾德娜瞪著討厭鬼,「要是能管卻沒管,再來道歉。」
  
  「例如現在嗎?」
  
  「你現在不是原本的身分。」只要亮出真實身分,對方約莫會閉嘴閃人,但亞歷亞伯特的立場會很麻煩,艾德娜不希望如此。「茱莉安也不會理會這種人。」
  
  點了點頭,重新邁開步伐。
  
  見到兩人回望一眼、面無表情地──帶著面具如何看出表情──掉頭離去,梅特斯不滿地大喊:「怎麼了,女人,你還是個軍人嗎?戰場上這種美人計還像樣嗎?」
  
  他的話惹得週遭同伴一陣大笑,從酒瓶中喝了幾口濃濁的飲料,吐出帶著酒精的毒氣團。「乾脆把床搬上戰場上好了。」「你那個新朋友,看起來不怎麼結實,給你的感覺跟外表示一樣嗎」「在床上是睡覺比較重要吧。」「旁邊是該不會是那個叫艾德娜的吧。」「不會討好男人就換成女人嗎?」
  
  醉鬼的話本來就不用多理會,兩人快步想離開。無奈路上花車遊行經過,擋住道路,梅特斯一行又緊追過來,來不及轉過牆腳,被攔在牆邊。
  
  「請讓開。」
  
  「妳不知道聽人說話,眼睛要看著對方嗎?」
  
  「別擋路。」艾德娜按耐著怒氣,決定強行突圍。在被包圍者不讓路、伸手抓往肩膀時,搶先一步扣住對方的右臂,腳同時踹去。猝不及防,那傢伙失去平衡地倒在地上。另一人抓向金髮的〝女子〞。〝她〞略側身,扣住獵物肩頸,順著來勢把對方推甩至一旁,一陣轟隆聲響,人和箱子跌成一團。
  
  「可惡!給我站住。」
  
  惡聲惡語的喊叫除了有礙聽聞感受外,沒有實質的威脅性,但直覺聲音帶著有恃無恐的惡意。亞歷亞伯特回頭,看見亮閃閃的鋒刃在陽光下如蛇竄來。
  
  被同伴往旁邊推的艾德娜跟著轉頭,瞧見亞歷亞伯特已不在原位。
  
  身上的高領斗篷和長厚裙襬沒有影響動作的靈巧,側身避開往前一步,抓住行兇者的後頸脖,左手抓牢上臂急轉身,往後背一扭。椎心的痛楚讓自恃武器的攻擊者殺豬似的尖叫,匕首脫手而去,跟著背上遭受重擊,敗者隨即失去平衡,臉頰撞地。
  
  「可惡。」看到刀刃冰冷的鋒芒在眼角閃動,敗者萌生希望,手抓向刀柄,但穿著短靴的腳更快,打蛇三吋般往手掌跺下。
  
  在慘叫聲中撿起凶器,艾德娜拉著亞歷亞伯特,在惡少們暫被哀嚎的同伴耽擱時往外跑。
  
    
  
  長裙雖然沒有遠古時期那種錦緞層層疊起的重量、對男人而言算是輕,但提著裙子跑實在不方便,加上另手扶著因為厚底鞋跑得很不俐落的艾德娜,亞歷亞伯特騰不出手排開人群。
  
  「這樣不行。」跑在前頭像是替後邊開路,只會縮短雙方的距離。亞歷亞伯特考慮要不要先讓艾德娜先脫下那雙麻煩的靴子,他想點辦法擋住那群追兵。
  
  「你都喘不過氣,別想其他事了。」她沒忽略亞歷亞伯特剛剛的打鬥都是用最小幅度的動作、跑的時候想拉鬆背上的帶子卻沒成功。
  
  跑過攤子,艾德娜順手硬扯攤位上的桌巾,在驚叫聲中,攤位上準備販賣的美食佳餚和杯盤嘩啦啦地灑落於地,氣急敗壞的攤主與遭受無妄之災的顧客朝著兩人的背影大吼大叫。叫罵的人群暫時擋住追過來的一行人。
  
  罪魁禍首鑽入人群。
  
  「好辦法。」
  
  「但不能用太多次。」
  
  「……我同意。」
  
  發覺對方的話是從牙關裡洴出來的,艾德娜慢下腳步,「你呼吸不過來。」
  
  「沒事。」不用拿下面具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整張臉都紅了──肺活量只有平常的一半卻必須奔跑。「快走吧。」
  
  「你明明呼吸不過來,轉過去。」把人拖到一邊,撩開斗篷,用匕首割斷束腰部分的綁繩。艾德娜解下自己腰上五彩斑斕的流蘇長腰帶,繞過亞歷亞伯特的腰。「我用腰帶固定。」
  
  「不用麻煩了。」
  
  「要是衣服整個掉下來穿幫就不好了。」艾德娜不確定剛割斷的帶子會不會讓衣服整個往下掉,用腰帶綁妥比較安全些。「有沒有好一點?」
  
  點點頭,衣服仍有點緊,但呼吸幅度終於恢復正常。望著艾德娜整理他身上的衣服,像是想確定他全身上下都好好的沒出事。「抱歉。」
  
  「應該是我說抱歉,是我讓你這麼不舒服。」因為艾德娜的要求,亞歷亞伯特才戴上麻煩的假髮面具和像是束縛衣的服裝。發覺這青年那撮永遠不聽話的瀏海又落到眼邊了,伸手將之撥回。「或許我們下回在屋裡吃個飯就好了。」
  
  「只要別讓我再穿這衣服……」
  
  震耳的聲音響起,週遭喧囂的人聲忽然減弱,紛紛環視尋找來源。有一瞬間他們以為是白日的煙火開始施放了,但爆破聲只有一聲,身邊原本擁擠的人潮像是被驅趕,退潮般嘩然散開一片空檔,接著看到拿著管口冒著白煙的槍,梅特斯得意洋洋,笑容被勝利感扭曲。
  
  亞歷亞伯特直覺擋在艾德娜身前。而艾德娜發現那群之前被撂倒的鼻青臉腫男子圍了過來、手上有著其他凶器。
  
  「真是糟糕……」不是指情況而是想叨念對方真是丟泰坦尼亞的臉,但現在的身分無法讓亞歷亞伯特把抱怨扔出口。梅特斯手上的武器,樣式花紋比較像是收藏用的古典手槍,實用度和效率性不及光線槍,表面的威脅性和恐嚇性比較高,和這場鬧劇風格頗相合。
  
  將對方挑釁侮辱的語辭排除在聽覺外,亞歷亞伯特環視週遭飢餓食肉獸打算貓玩老鼠的殘虐表情,壓低了聲音:「先對付梅斯特。」如此決定是因為他是唯一手上有槍的。
  
  「你拿武器。我對付他左邊那個。」
  
  「好。」
  
  不必提何時動手,被困住的兩人在包圍網完成的瞬間朝目標竄去。
  
  無論梅斯特是因為喝醉酒而失手,或者本來技術就很爛,或者兩個威脅同時逼近令他猶豫槍口該朝何方而導致錯誤,飛馳的子彈都沒有擊中近在咫尺的兩人,僅是一瞬間,未來的公爵奪過槍,艾德娜往目標後頸一敲,得手之後旋身,踢走左邊刺來的利鋒。
  
  拿到槍不代表佔到優勢,這裡人太多,開槍容易誤傷群眾。亞歷亞伯特抓著槍,踢展裙襬低下身,在對方踩上時一扯,尋常女子是沒力量掀翻或抓不到適當的時機,對身手絕對不差的亞歷亞伯特而言並非難事。
  
  解決一個對手,半起身的青年發現同伴被扭住手臂,因為不及跳過去,亞歷亞伯特選擇開槍,比起梅特斯是超乎幾倍以上的絕佳射擊,子彈從低處精準地穿過目標鎖骨上方,往無人天空而去。脫離束縛的艾德娜隨即搶過對方的兵器,用刀柄將之敲昏,另手把匕首擲往被裙擺困住的亞歷亞伯特身後,刀鋒擦過間隙,扎入敵人的肩膀。
  
  趁著慘叫的當兒,亞歷亞伯特掄起拳頭把對方擊入黑暗,再把困住自己的裙襬救回,而艾德娜已用原本屬於對手的刀擋住對方,第六人因為亞歷亞伯特手上的槍不敢妄動。
  
  退到站起身的同伴身邊,艾德娜仍盯著對手的一舉一動,旁邊因為打架而圍觀叫好的群眾讓她聽不見敵方兩人嘀咕什麼。「剩下兩個,開槍解決吧。」
  
  「會誤傷。」現在圍觀的興奮人群密密麻麻,槍法再高超也很難不傷及無辜。
  
  對方兩人都有武器,無法照〝先解決威脅性較大〞的戰術行動。艾德娜考慮著要怎麼動手忽然聽見同伴低生要他把刀子收起,順著示意的方向看去,騷動的人群後方,那群穿著齊一制服的警衛在千奇百怪的街頭化妝舞會活動中異常顯眼。她鬆了口氣,「……他們的姍姍來遲,你得負責,活動的資助者。」
  
  瞧著艾德娜帶笑的嗔怨,他苦笑道:「真是抱歉,我會讓他們改進的。」
  
  但亞歷亞伯特要走上前說明的步伐停住。
  
  褚士朗.泰坦尼亞夾雜在警衛群中,好奇地打量在地上七橫八豎如散落彩片的人。
  
  直覺遮住自己的臉,轉念一想,臉上戴著面具,根本認不出真實身分,刻意遮掩只是欲蓋彌彰。明知如此,亞歷亞伯特仍往艾德娜那邊靠。
  
  發覺同伴的動作,她也靜悄悄地擋在〝女伴〞身前。
  
  「是怎麼回事?」警衛群的隊長不像因現場事故而來,驚訝的態度讓人懷疑他連之前的槍聲都沒聽到。
  
  「這兩個野女人不分青紅皂白攻擊我們。」
  
  「惡人先告狀。」艾德娜扠起手,「你們六個人擋住去路,糾纏不清,我們只好努力脫身啊。」
  
  「人那麼多,誰都擋著誰的去路,怎麼就找我們的碴。」
  
  「兩個女人找六個男人的碴?你以為我們是怪物啊。」
  
  「我可是泰……」原本要出口的家名,在目光觸及褚士朗的瞬間收回去。
  
  「是怎樣?」好膽就說是泰坦尼亞,要搬家名這裡誰沒籌碼搬?「說啊!把話說完啊!」
  
  「瘋子!」
  
  「若真要決鬥,也該在更廣闊的地方,不是在這裡。」聽見警衛隊長低聲說明其中一個男子是泰坦尼亞的族人,褚士朗開口介入。
  
  他剛與主辦單位打過招呼,找不到要找的人,於是準備前往其他地方,卻因和護送的警衛隊長一起過來而被捲入。他不喜歡處理這種事情,但身為知名度過高的名門,又不能不處理。
  
  兩個女人跟六個男人,兩個女人再怎麼像是軍官出身,也很難想像穿著古式厚重禮服的她們刻意跟六個男人吵架,大概是喝酒的一方踩了人家裙襬沒道歉,女方心疼衣服,所以雙方吵起來動了全武行。
  
  「或許是喝醉了,有些不舒服,才會有衝突吧。這裡人多,拿武器出來不好。」聲音說辭輕描淡寫,刻意把事情淡化。褚士朗轉向警備隊長,「派人護送他們各自回去休息吧,這樣東倒西歪走回去實在危險。」
  
  知道表兄弟的建議是避免雙方在回程路上有繼續爭執報復的機會,亞歷亞伯特在心裡道聲謝,但隨即傷腦筋從艾德娜的宿舍要怎麼回去自己的住處。
  
  所幸這樣的好意也造成艾德娜的麻煩,因為她的衣服還放在亞歷亞伯特的宿舍。接手同伴遞來的槍,拎著槍柄交給警衛隊長,「多謝好意,但我的朋友沒喝酒,她可以送我回去。這槍是那位先生的,我家可收藏不起這種東西。」
  
  「既然如此,那麼,希望兩位小姐回家平安。」
  
  覷著警衛隊長將槍交回給橫眉怒目的梅特斯,褚士朗知道等會兒得處理麻煩又討厭的事:端著自己的地位架子警告族人不該滋事擾民。紅赭髮色的泰坦尼亞青年無奈地嘆了口氣,轉眼目送黑髮的男裝女子拉著同伴沒入人群。
  
  那金髮女子回頭瞥了他一眼。
  
  有些好奇又狐疑地望著她的背影,那頭金髮和高挑的身材給褚士朗很熟悉的感覺,聯想到家族裡的幾個人和目前尚未找到的人。
  
  
  
  
  
  比預定的時間更早回返。確定附近沒有人,兩人匆匆穿過宿舍前的草坪,開門閃進屋內。
  
  鬆了口氣的艾德娜坐在門邊的椅子,努力脫下那雙十多公分高的厚底長靴。亞歷亞伯特脫下靴子便衝去拿通訊器。因為通訊器能讓家人追蹤他在何處,所以沒有帶出門,發現表兄弟出現,直覺可能是來找他,若是有急事,通常會在通訊器裡留言。
  
  通訊器裡的留言數量是零。
  
  多半不是要事。
  
  鬆了口氣的亞歷亞伯特將假髮和面具取下。假髮是裝飾著假花的髮髻,而鍛布面具除了以金銀絲線繡飾,再以亮麗的羽毛層層裝飾。
  
  化妝舞會,躲在面具之後,鬢影繽紛交錯,每個人可以愚弄所有認識和陌生的對象。
  
  促成這個活動,是想與艾德娜一同出遊;和艾德娜出遊,是想暫時卸下家名的負擔。
  
  放下面具也是戴上面具,從一個世界轉進另一個世界,本質都不會改變。自以為〝虛假〞和自以為〝真實〞的那面都會被保留,無法擺脫,如同今天的活動中,無論如何地想暫時忘記,〝泰坦尼亞〞依舊無處不在。
  
  能暫時不看、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亞雷克。」換好衣服的艾德娜一邊綁著長髮,一邊走過來。「你需要幫忙嗎?」
  
  回過神,「嗯。我勾不到束腰的綁帶。」這套衣服沒有人幫助當真是脫不下來,據說現在有的女性衣服後邊也是一長串的扣子,怪不得更衣要花不少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釦子。」
  
  「當然是有意義的」把勾子拉脫,幫忙脫下那套貴婦衣著。「免得男人脫衣服的動作太快。」
  
  「呃……」這話由正在幫忙脫衣服的艾德娜講出來讓他很是尷尬,亞歷亞伯特匆匆忙忙跨出脫下的衣服,拎起擱在沙發上的原來衣著套上。「所以釦子多不見得是好事情……」
  
  忽然門鈴響了。
  
  按下觀視鏡的開關,通訊螢幕上跳出來的影像是褚士朗站在門前、側著頭看著窗簾縫隙透出來的燈光。
  
  頓時兩人手忙腳亂。這間宿舍跟一般軍官住的一樣,只有四個大房:起居室、浴室、臥室和書房,有門可關的只有浴室和衣櫥。艾德娜慌忙抱起擱在沙發上的衣服鞋子假髮、躲進未開燈的浴室;亞歷亞伯特忙把外表打理整齊,草草將口紅擦掉後前去應門。
  
  隨扈站在更遠的草坪外,門外的褚士朗有著疑惑的表情,覺得屋主應門的速度太遲了些。
  
  亞歷亞伯特決心速戰速決,搶著開口:「有什麼事嗎?」
  
  「聽說活動是你建議,所以過來看看。化裝舞會是個令我訝異的計畫。」雖然同有軍官身份,褚士朗沒在軍校兼職,主要跟在父親身邊於擔任副官實習。「之前過來時你不在。」
  
  「我去看看活動的情況。你覺得活動有趣嗎?」
  
  「……很有趣。」等著表兄弟依禮開口請他進去,卻等不到邀請。僵了五秒鐘。「我有其它事情想談,能進去嗎?」
  
  能說不好嗎?引客人進門的當兒,暗自祈禱屋裡一切正常,可惜忙中有錯,屋裡仍稍嫌零亂,客人用的水杯還留在桌上。
  
  「你剛才有客人?」
  
  「對,還沒收拾。」命令自己盯著褚士朗紅褐色的眼睛,不要亂瞥週遭是否尚有物品在匆忙之際沒有收拾好。「怎麼了?」
  
  「活動裡發生了一些事情。」被盯得有些奇怪,心知對方隱瞞了什麼,但那是亞歷亞伯特的私事,他沒興趣。褚士朗將對方其實很清楚的事情娓娓道來,並提出詢問:「事件的雙方都是軍校生或是軍官,你目前在軍校裡還有職位,能否麻煩你注意這件事情的後續?」
  
  「我會注意這件事的。」
  
  「那就麻煩你了。」發覺屋主似乎鬆了口氣,許是想惡作劇,許是想報復表兄弟讓自己遇到族人所衍發麻煩事,站起身的褚士朗沒有往門口走。「我能不能借用浴室?」
  
  幾乎倒抽口氣,亞歷亞伯特差點把大驚失色的表情露出來,「現在不怎麼方便。」
  
  「怎麼了嗎?」他有些想笑。亞歷亞伯特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嗎?
  
  「呃……」腦袋迅速地找尋可以在軍官宿舍裡運用的合理理由。搜索答案時間過了兩秒鐘,但當事者覺得時間長到足以讓那雙泛著奇妙光彩的眼睛看穿謊言。「……浴室壞了。」
  
  「這樣啊,真糟糕。」褚士朗的表情像是真的覺得糟糕,隨即說道:「洗手無所謂吧。」
  
  「地板上是清潔劑,因為檢查壞在哪,就順道洗浴室。」
  
  說話的速度很穩定,講得理所當然。
  
  褚士朗真覺得表兄弟的口才進步了。「但你的袖子是乾的。」
  
  「看到外頭是你,所以換了件襯衫。」亞歷亞伯特死撐著以若無其事的表情把謊話說完。自己被說閒話就算了,不能讓艾德娜的名譽受到傷害。雖然褚士朗不見得有惡意,但他總是不清楚表兄弟腦中在想什麼。
  
  「這就沒辦法了。」褚士朗搓了搓手指,「我能借流理台的水槽吧?」
  
  「請。」
  
  洗完手,客人正式告辭。跨出門,紅褐髮色的青年忽然轉頭,讓心虛的亞歷亞伯特嚇了跳。
  
  「沒想到你生活這麼簡單。」
  
  「讓下屬知道長官的生活與他們一樣簡單,可以減少一些對名門子弟的不滿。」
  
  「也對。」褚士朗戴上手套,扣上釦子。「我們已經太惹人注目,不該再惹人厭惡了。」
  
  亞歷亞伯特笑了起來,雖認同對方的意見,但覺得此時的說法太沉重了。他換了話題:「晚上可以看看閉幕煙火,那是我們出資的,該是相當漂亮。」
  
  「我會的。」行了個泰坦尼亞式的告別手勢,「告辭了。」
  
 
  

  確定門關好,鬆了口氣的亞歷亞伯特忙通報危機解除,敲了敲浴室的門。
  
  門裡沒有回應。
  
  浴室門沒有鎖,一推就開,眼前的景象讓亞歷亞伯特目瞪口呆,浴室裡空無一人,連衣服鞋子假髮都不見了。
  
  難道他和褚士朗在起居室說話時,艾德娜抱著那堆衣物躲進另邊的臥室或書房?
  
  但那裡都沒有蹤影,屋裡只有亞歷亞伯特一人。
  
  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大包的衣物怎麼可能憑空消失?
  
  「艾德娜?」
  
  「這裡,通風管。」模糊的回應從浴室上邊傳來。
  
  回到浴室的亞歷亞伯特注意到通風口原本的網狀檔板藏在門後,天花板露出鐵灰色的方口。他將板凳搬進浴室好做下來時的落足點。「可以下來了。」
  
  「……我出不來。」落下來的聲音有著尷尬的笑意。「衣服卡住了。」
  
  亞歷亞伯特忙爬上板凳,探頭進通風管就看到衣服塞擠住通道。艾德娜把那套貴婦的禮服當包裹布,將鞋子假髮其他衣服裹在裡頭,蹎進通風管時將全部行當一併帶上來。因為體積過大,雖然過了通道口,卻卡在通風口裡約十公分的地方,先藏進去的人便被困在裡頭進退兩難。
  
  同樣拖不出阻塞物的亞歷亞伯特拿了把軍刀,將包裹的錦緞外裙劃破,將〝兩人份的餡料〞一一挖出扔下浴室地板:厚底靴、面具、假髮、襯衫、外衣、裡衣、披風、襯裙、束腰、腰帶,最後將殘存的外皮拖出通道。
  
  被通風管的污垢灰塵染得灰頭土臉的艾德娜爬出來時頻頻打噴嚏流鼻水。「裡頭空氣真糟。」
  
  「我去拿毛巾和水。」
  
  搖搖頭,「借我襯衫和浴室就好了。」深色長褲拍一拍、撢掉灰塵就可以再穿,但淺色襯衫整個髒掉了,沒辦法穿著回去。
  
  
    
  在艾德娜借用浴室整理儀容時,亞歷亞伯特將那大批的服飾全數收回箱子裡。
  
  當在艾德娜準備離開、於門邊觀察附近有沒有人會看見她從宿舍走出來時,他將一個紙袋放進她手中。「這罐茶請轉送茱莉安娜小姐。」
  
  看看紙袋裡的罐子,「為什麼是香草茶?」
  
  「香草代表逆境時的勇氣。」
  
  露齒而笑。她真想問亞歷亞伯特為什麼知道這種典故,但唯一的嗜好,不鑽研精通不拿它來表達心意未免太浪費了。有時她真想建議他如果不當公爵不當軍官時可以考慮開茶店,雖然太過英俊的外表可能又不適合,會搞得像牛郎酒店或是管家茶館。
  
  無論外表如何被人揶揄是沒有特點的美男子,個性上又被說是沒有個性的書呆子,亞歷亞伯特從來沒有對這說法生氣抗議,僅是用自己的方式,安靜地對親近的人表達溫柔。
  
  化裝舞會啊,每個人都遮掩外表,想要藏起自己,也因為臉孔被隱藏在面具後,由舉止更能知道一個人真實的面孔。
  
  也許局勢紛擾混亂時,其他人才會發覺亞歷亞伯特的真正價值與溫柔吧。
  
  「謝謝你,亞雷克。我今天很開心」
  
  「我也是。」輕吻額頭,「改天見。」
  
  他們隱隱約約還能聽見遠處三拍子舞曲的音樂。
  
  
  
  
  
  放下面具也戴上面具,從一個世界轉進另一個世界。
  
  隨著三拍子的節奏轉動,周遭的世界彷彿以相互扶持的兩人為中心旋轉,帶著心愛的舞伴迴旋,婆娑起舞間,彷彿就能創造另一個世界。
  
  暫時的,只有彼此,沒有身分阻礙,沒有泰坦尼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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