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01 00:17:37slanki
歸人(五)
西風半句話沒回,更加大口的吸血,緊緊扣住掙扎的提亞。曉得提亞的力量大於自己,只要一鬆手,提亞可能當場格殺他,生死交關,無論提亞如何掙扎踹打,他都會像是水蛭般緊咬不放,直到吸盡對方最後一滴血。
血是吸血者的生命,失血對吸血者的影響比人還嚴重,尤其西風吸吮速度很快,體內的血越來越少,昏暈的潮水淹沒了提亞,掙扎的力道減弱,身軀浮軟像個布娃娃,意識消失之前,提亞模糊的視野中剩下一道月光般清冷溫柔的光,當中黑色修長的身影正望著他,美麗的金眼冷若寒冰……
放開包裹在華麗衣著裡的骷髏人型,嘴邊領口沾滿鮮血。西風打量衣服上的朱紅,皺了皺眉,脫下沾血的衣服,抹去臉上的血漬,停頓了幾秒後,他將布上的血吸吮得半滴不剩。
煞然腹部昇上一陣噁心,西風努力不吐出先前喝下的血,仍敵不過那股噁心,嘔出的是混濁深色﹑並非血紅的液體,體內暴起的劇痛叫人發狂喪失理智,彷彿身體裡屬於人的部分被吸血者的血液逼出,骨頭開始一陣一陣的抖動摩擦,讓他不顧形象地在沙地上痙癵掙扎,但再如何掙扎也逃不過體內那股撕扯破壞原本身體構造﹑轉變重組成異類生物的尖刻苦楚。
月正中天,沙漠裡只聞痛苦的呻吟和哀鳴,與胡狼的低嚎譜成淒絕的夜曲。
「怎麼了?」
將遠眺的視線轉回同行者身上,加快一時慢下的腳步,「附近有狼嚎。」
大概有胡狼在追捕放養的牛羊吧!靠近人類居住的地方食物多,掠食者在夜裡會出來覓食,大家為相互保護才會群居﹑築起城牆……只是那胡狼的夜嚎,在寧靜卻是譎詭的深夜,聽起來特別地悽涼傷感。平日到西風這兒來,不是說些趣事,就是翹個二郎腿笑瞧西風在公文堆裡忙。當下是大吵一架後地首次上這兒來,心裡複雜,才會對胡狼聲特別有感吧!「這兒就是景陽城了。」
城門自入夜便闔上,只有特別的許可才能出入。劍塵並非第一回在午夜時抵達景陽城,他曾在更晚的時間攜客去敲西風的家門,把好夢正酣的西風挖起來聊天直到天明,不過那是在沒吵架﹑彼此仍是知交的時候,現在可能城門口的警衛看到他,就受命將之當成吸血者趕出去。即便如此,用硬闖的他都要進去找西風,況且當下還有刀隼,雖然看起來呆呆的──實際上真的有點呆呆的──但遇上事情絕對直覺反應,要是被攔阻,兩個人應付綽綽有餘。
警衛見到城主的朋友──實際上該算是已經絕交的朋友,保持著一貫的禮貌,只確認刀隼跟劍塵是一道的,便開了小門讓兩人進城。
輕呼了聲,「我倒不知道西風肚量這麼好,真是值得小裏小氣小肚小腸的劍塵我跟他看齊。」是說兩人吵架也不用人盡皆知,能順利進城真是好運。
「很大的城。」刀隼進城時左右張望城牆的長度﹑粗估城市的大小。
「很漂亮吧!西風這傢伙什麼都要漂漂亮亮的,從頭華麗到尾。我們現在要去他那兒。別說你不去,西風是城主,他會有你的朋友劍牙雪狼的消息,他對自己眼界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是清清楚楚。去問他比你在城裡沒頭蒼蠅般找快多了。」
刀隼加快慢下的腳步,追上劍塵和他並肩而行。
第二個好運是站在正廳裡迎接的人是煌,煌是西風的姪女,劍塵也是將她從小看到大,西風總說要把位置傳給她,比起直接看到想見的人滿臉不悅或是面無表情瞪視,有這可人貼心的女孩作為緩衝,白衣劍客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半夜不速之客討人厭的程度。西風睡了吧!我在涼棚那兒等他,無論是要不要等到天亮。」
遲疑了一下,「……伯父尚未就寢。」
「能見他嗎?」既使僅有目光稍微偏移,劍塵知道那表情是不安。恐怕不純粹是西風要劍塵吃閉門羹。「他去哪了?」
「伯父說,他過幾天就會回來,如果先生來了,請等他一等。」
好運沒了,不過還不算壞。
「劍牙雪狼在這裡嗎?」刀隼終於有機會開口。
「這位是?」
「刀隼,劍牙雪狼的朋友,他們在狂風沙中走散,預定到景陽城會合。」
「雪狼先生正在城中,幫忙保護水音小姐。」
「水音在這裡?」出乎意料,大家要找的人都在西風家。「她什麼時候來的?」
「水音小姐是跟雪狼先生一同和伯父回來。」
如果西風有通知琅耶,琅耶就不會跑到劍塵家問問題,或是西風只通知禓黥?但煌用到〝保護〞這個詞……劍塵不及再開口,外頭警衛奔進報告:「琅耶在城外,請求進城。」
說人人正好到,劍塵嘆了口氣。「煌,西風該不會想插手水音家的事情吧?」
「伯父沒有通知水音的家人。」
聽起來就更可疑了。西風把水音留著想做什麼?這問題煌定是沒有答案,她是個乖孩子,答應西風不說就不說的。「妳儘管招呼琅耶,我先跟刀隼去找雪狼。能否請個侍女引路。」
從引路侍女口中很快套出雪狼和水音住在相鄰的院落,刀隼去找雪狼時,劍塵轉去敲水音的門,沒得到回應。「雖說非禮勿視,但嫂溺是要援手。我抱持著清白之心,所以要沒禮貌了。」一邊碎唸著一邊翻牆進去,搖頭晃腦地把門打開,「門戶大開,聊表我心光明坦蕩。水音姑娘,有事請教……」
走廊靠門有椅子和茶几,屋門是虛掩的,向外的窗戶大開,遮陽的窗簾被利器削過沒了下半截,裡頭像被龍捲風掃過,小桌小椅翻倒,有的被削去一個角,床墊歪斜,枕頭毛毯四散,原本乾淨該是赤足才能踩上的地板有著塵土和腳印。
「雪狼去追人了。」刀隼走進來對眼前的狀況下判斷。隔壁屋子裡沒有人,行李都在,少了劍和水囊,應該只是在附近走走。雪狼向來晚睡,既然不在定是出去了,足跡往隔壁院落走來,這邊的走廊裡多把椅子和小茶几,上頭擱著喝一半的茶水,屋裡牆上劍鋒削劃的痕跡和雪狼揮劍的軌跡相同。
「你能知道被追的是什麼人?」
「帶著一個不輕的東西。」
那個〝東西〞該是指水音。「你怎麼知道?」
「踩在窗沿上的印子,兩個力道不同。進來時鞋印很淺,像是在飄。這樣走路的人,功力不低。出去時鞋印比較深,」
「是塞洛亞。」看到刀隼瞅著他,面具下大概是疑問。「煌剛才說:雪狼先生保護水音姑娘,是防塞洛亞劫走。」為何塞洛亞會挑西風正好不在的時候來?西風留下水音是想調虎離山?「塞洛亞不是簡單人物,你朋友需要援手。」
「水音呢?」在門口站著的是滿臉錯愕的琅耶,後邊跟著領客人前來的煌。
「她被塞洛亞帶走了,雪狼正去追。」
「我去找。」順著目標留下的蹤跡,刀客縱躍的身影像隻鷹隼,飛出窗﹑沒入黑暗。
琅耶跟著追出去。
嘖!本想暫時別讓琅耶見到水音,看來沒法子了。劍塵聳聳肩,轉向門邊的女子,「妳一點都不意外地發現水音被劫走,可見西風一定先告訴妳有這情形,包括我來都在預料中。我倒想知道什麼不在他預料中。西風到底想幹嘛?」
「煌無從得知伯父的計畫。」
「哎呀哎呀,不會說謊的小孩。」煌沒從家族中遺傳到的就是偽裝,西風多會裝,生氣了都可以裝做沒事,煌現在的模樣是猶豫該不該坦承。「妳知道他這幾天做了什麼﹑也知道他去哪裡了,只是西風不准妳說。」
煌微微一笑,「既然先生知道煌的難處,也知曉伯父個性,先生還希望煌說什麼。」
「我想知道他出門前說過什麼?」
半晌,「伯父說西邊的河谷出現其它的吸血者,他要去看看情況。三天內如果他沒有回來,再請先生到西邊的河谷見他。」
「他去找誰?」
「據說是提亞的族人在那裡出現。」
劍塵抿了抿嘴,詭異的感覺在心裡滋長。提亞所屬的吸血族群和塞洛亞的族群一般,是吸血者中積極擴張地盤的一派,絕不可能會跟人類聯手的。提亞所屬的族群消失已久,如果真的重現,向來以吸血者八卦消息作為娛樂的路易不可能沒提到。「消息從哪裡傳來的?」
「不知道,伯父這幾天把所有的城務交代給我,我忙得不可開交,很多消息直接傳達給伯父,沒有經過我。」
固然煌平日處理景陽城的事務都相當嫺熟,但這回慎重的交代她,情況異於平常,所以煌才這麼擔心。路易說西風很詳細地問了吸血者橫向傳染的事情,不會是真的找到提亞的族人,如果無法說動就打算把自己也變成吸血者……
「劍塵先生……」
回神,瞧見煌那雙和西風相似的琥珀色眸子,只是西風眼中總一派的悠然笑意,好像死到臨頭了都會是這般悠閒,煌的眼睛卻滿是忐忑不安。拍拍她的肩膀,「我現在便去西側的河谷。」
兩個身影在沙漠中穿走。塞洛亞的身法極快,但未到追索不及的地步,劍牙雪狼跟著刀隼旅行,在身法和追蹤上受了指點,在沒有阻擋者的情況裡要緊跟目標並不困難,況且塞洛亞的速度沒有刀隼那般快。
問題是對手不會死,受傷了也會隨即癒合,這種殺不死的對手,要如何應對?決鬥的勝負判定,除了生死,便是限制對方行動能力﹑剝奪武器﹑以心理壓力令對方自動投降等等方式,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判定方式,現在,劍牙雪狼和塞洛亞的勝利皆是帶回水音,而輸掉的標準,劍牙雪狼則多了一個:水音死亡。
發覺要甩開追逐者並非易事,帶著水音更難,〝被追著跑〞大大違反塞洛亞的想法。猛然回身,以水音為盾,劍柄裝飾華麗的細長白劍出鞘。利鋒來時風聲呼嘯,雪狼曉得不是好惹,出手的劍尖側轉,意圖絞咬,但塞洛亞的劍較一般來得細圓且長,能著力的平面少,反倒讓雪狼往送來的利刃上撞,移身轉開,避開正擊,纖細長劍隨即追擊,與迴上的利刃相擊,鏗然之聲不絕。對手占了兵器之利,加以水音為盾,令雪狼綁手綁腳。眼見已是下半夜,到了天明,不只水音保不住,連自己也會被累到束手就擒,但要放走對手,心又不甘,咬了牙,拼一口氣是糾纏到底。塞洛亞也曉得雪狼硬氣,可只要撐到天明就是他的勝利,便好整以暇,以守牽制。
兩劍相爭,寂靜夜裡,金戈交鳴之聲隨風傳得極遠。
月將西沉,太陽未出前時,周圍夜色更是黑暗,夜最深的盡頭便是破曉。塞洛亞無懼日光,但水音可不成,雪狼更形焦急,出招越是凌厲,卻是徒勞無功。
正打算罷手讓對方走,卻是劍撞上了另一人的武器,原本的目標轉和忽然冒出的人影相鬥,眼前以巧勁將雪狼力道卸開的是熟悉的人。
「沒事吧!」瞧見雪狼的臉沾著汗水﹑呼吸急速,顯然是打了大半夜。
「沒……」收劍回鞘,扶著刀隼的肩膀喘口氣,「你呢?」
「迷路。喝點水吧!」遞上水袋,他斜眼看著塞洛亞和琅耶的爭執,「那是誰?」
「吸血者塞洛亞,另一個是水音姑娘。那個刀客是誰?」見他雖然焦急,但出刀紮實穩重有度,勁風掃開地上塵沙,部分塵沙甚至濺到兩人眼前,可見激起的勁力之強。
「他是水音的父親。你說那人是吸血者,現在要天亮了,他不怕嗎?」
「他不怕……」猛然警醒太陽快升起了,「快將水音帶回來,她不能照到太陽,起碼要給她披風遮陽。」
將雪狼按回地面坐著,「你休息,我去。」抽出弔月,尋隙加入戰局。
琅耶急於救回愛女又怕傷到女兒,武藝施展不開,不過是重蹈劍牙雪狼和塞洛亞之前的爭鬥。但加上刀隼就不同了,這個面具刀客功力不下於琅耶,手中兵器凌利非常,以快打快纏住塞洛亞,兩方戰成平手。
天將明,暗黑的雲氣轉成層層深藍﹑逐漸淡化,東方日輪正在山的背面蓄勢待發,吸血者敏銳的觸感已能感受到天明前逐漸回升的氣溫變化。
但為天色焦急的人卻非吸血者。「水音!快醒醒啊!水音!」如何叫喚,被制服的女子依舊毫無動靜,顯然不是被迷昏就是遭到點穴。如果水音不掙扎配合脫困,太陽一出,直接見陽的水音便要燒成灰。
「刀隼,架住他!」
聽見雪狼聲音,刀隼直覺將弔月刀順著對手細圓的劍身滑去,一轉一勾,刀尖略卡住繁複的劍柄,另手拍上。塞洛亞抓著水音擋住琅耶,另手棄劍拍掌相抗。這一停滯,雪狼扯下袖扣,認穴出手,敲醒了水音。
一睜眼便見到父親,水音開始掙扎,想扳開塞洛亞抓在腰上的手,卻是徒勞無功。
第一道曙光已經出現,金黃的洶湧波濤勢不可擋地撲向眾人。塞洛亞猛然轉身,退開五六步,將俘虜朝向東方。琅耶扯下身上的披風撲上前想罩住水音。塞洛亞自然想扯開遮蔽,觸及斗篷的手卻不得不收回,但另名刀客出手援助,纏住他的行動,情勢不若往前,索性將俘虜當成阻敵之器,猛然往琅耶擲去。琅耶急著想為女兒擋下所有的陽光,不擋不躲正面迎上,披風將水音裹了個實,兩人一同跌進沙堆裡。
沒了琅耶和水音,刀隼終於得以施展手腳,橫刀披頭而下,去勢威猛,想惦惦塞洛亞有多少能奈。但對手不欲再戰,順著來勢,四兩撥千金,隨著弔月掀起的塵沙旋風,消失蹤影。
「真稀奇,不怕陽光的吸血者。」收刀回鞘,他對人家的父女情深沒有什麼興趣,拉雪狼起身。「回去吧!」白日一昇,沙漠又是澳熱,早些回有陰影的地方休息喝果汁才是正途。
點了點頭,往琅耶那邊舉步,「水音姑娘無事吧!」
「她還好。」水音已圍上斗篷,站在父親身邊。琅耶抱拳施禮,「多謝你照顧我女兒了。」
「舉手之勞。」點頭行儀,「西風托我照顧水音,兩位若能同我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我也正有此打算。」
水音全身掩在布匹之下,裹得紮紮實實,只露出一雙灰暗的美目,不知道是慶幸被救回,還是無奈失去與丈夫重逢的機會。
回城時已是天明。血統越純的吸血者,越見不得陽光,這當兒是吸血者休息的時候,深鎖的闇城大門不見下人前來開啟。鐵鑄的城門邊有座石造的小台子,頂端下凹像是小型的水皿,皿底浮雕著奇妙詭異﹑左右對稱的紋路,中央是容一指探入的凹洞。
確定附近並無人類,塞洛亞輕咬手指,將血滴入水皿中央的凹洞。不多時,城門緩緩開啟,清晨的陽光在堡內大長廊的烏石地板上畫下一方金白色的痕跡。走進城裡轉動機關,城門又緩緩闔起,堡內恢復夜般的黑暗,整個闇城像一具大型棺柩般不透光,夜裡能透入月光的窗皆已關閉,長廊燭臺上點著一支一支的蠟燭,燭火隨著城主進入的氣流微微搖曳。值班的總管雖然訝異城主未帶城主夫人回返,但未表現在臉上,伺候著城主更衣。
「小少爺已經睡了,睡前見不到您,鬧了一陣。」
嗯了聲表示知曉,等心緒平靜些,他也打算過去探望孩子。換上家居的衣著,心裡仍狐疑著。西風既知他可能會帶走水音,為何只讓一人守衛?若加上後來的陌生刀客和琅耶阻擋,未必他就能將水音帶走。兩人後到,顯然是臨時前來協助。西風為了什麼要絆住他的腳步?
「提亞呢?」
「啟稟城主,提亞大人出門,說是兩三天便回。」
「去做什麼?」
「提亞大人僅說有事,沒詳細交代。」
倒是挺符合提亞的個性。他向來守禮,若是城主夫人回來,副城主於禮該相迎,提亞不願,所以出門避開。
落坐在慣坐的城主位上,塞洛亞以指尖磨著自己的下唇,考慮著下一步,
水音被琅耶帶走,過陣子再去帶水音回來便是了,孩子畢竟不能只有父親,母親對孩子幼年時期的教養總是重要,至於父母親相敬如賓,那倒是小事。
但……那名狼人和陌生的刀客,景陽城多了些高手,提亞不會去景陽城覓食﹑大開殺戮吧!附近亦有幾座人類的綠洲城市……看著總管送上盛裝血紅液體的高腳杯,燭火橙光和黑暗交織在圓滑晶瑩的杯面上,形成詭譎的色彩,塞洛亞難得多心地憂慮起提亞身處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