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21 01:35:42slanki

鬼夜行(上)






深夜的法儀堂,燭光映照架上一個個罈子,反射著冷冷的幽光,繚繞著幽魂的氣息。這兒是汗青編安置先賢骨灰的處所,鬼魅在這個為它們所準備的樓宇中徘徊,遊走。七月鬼門開,眾魂皆歸來。儀式的祝禱和牽引,是形式也是實際。子不語怪力亂神,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反之,儀式是做給人看,也是種安撫人心的方式。

但有的鬼並不願意被安撫。

比如那個自鬼門開就一直困擾著汗青編的鬼。

有著瑩綠的瞳孔,滿頭白髮,高額深目醜惡的臉,白衣金鑲邊。將整個汗青編的人當玩具耍,要不嚇唬值夜的值事,要不捉弄當值的守衛,要嘛就把公文搞得一團糟,要嘛就三更半夜吵得人不能睡覺。給人追到沒路可逃,轉個彎,在空蕩筆直的大道上消失無蹤,徒給追趕的衛兵們空歡喜。

本來期待鬼月趕快過去,七爺八爺早早把這頑皮鬼拎回地府好好管教,不過都已過了八月,這個鬼像是給閻羅王忘了或是有精靈鬼代點名,大剌剌地繼續在汗青編裡大鬧特鬧。




寒雨夢中人今天心情很不好,特別是他被太輔訓一頓之後變得更不好。身為左輔的他不是不願意逮到那隻鬼,而是那隻鬼真的很鬼靈精……不!那隻鬼應該不是鬼,是人,因為它對整個汗青編的地形非常了解,那兒有暗巷哪兒有密道那邊牆壁不牢靠哪邊衛兵沒法直接闖進,這隻鬼全部都曉得。前陣子把東苑花園裡的蘭花弄得一塌糊塗,死傷慘重,累得花匠們忙著收拾屍體﹑救活傷殘和重新栽植。最近特別喜歡在汗青編的西半邊鬧。

於是鬧鬼的第二天就是被太輔訓完話後,身為衛兵代表的他得認命地向受損處室的各級主管告罪兼調查現場。

現在正要去夜行鬼鬧最兇的西苑。

「反正那裡你一個月也去一次。」右弼拍拍他的肩頭,試圖鼓勵看起來很喪氣的同僚。

寒雨夢中人瞟了同事一眼,勉強扯出笑容,很想把扇子往這個樂觀傢伙的頭頂敲下去。





「寒雨!」腳步方踏進廳堂,一個纖巧的人影撲進他懷中,抱個滿懷,這個僅僅矮他的一個頭﹑打扮得像少年一般的少女抬起頭,綠眼睛裡滿是笑意,「經哥哥說你會來,真的ㄟ!你今天會不會留住西苑……會不會?」

看她滿臉春風,笑靨如花,寒雨不禁跟著展露笑容,「是的,但妳要問經公子讓不讓我住。」

「有何不可?」屏風後轉出一個青年,笑盈盈地搖著羽扇。「鐘靈盼汝可盼得久,吾可也只好一起盼,盼汝來讓吾的耳根清靜點。」

「我才沒有!」

「反正寒雨來了,汝可高興啦﹗吾要借汝的寒雨一會兒呢!去收拾收拾屋子。」

「寒雨,不可以離開喔!我等你來下棋。」

少女像隻雀兒般蹦蹦跳跳地往後邊廂房飛奔而去。

寒雨一拱手,「經公子安好?」

「都好。抓著鬼了嗎?」

「抱歉。」

「無妨。」悅蘭經不以為意地擺手,「那鬼不傷人,御主也不急著追究這件事,何必在意?」

「但寒雨被指派任務。」說到底,居然有〝鬼〞這般棘手,寒雨非一窺廬山真面目不可。

「如果汝要盡責,有更多事情汝該盡責。」悅蘭經示意客人落坐。

悅蘭經在四個月前被解除抄經員的身分,由原來的經君盛歸宗更名為悅蘭經,正式成為汗青編西苑主人,引起一陣軒然大波,御主此舉無非視悅蘭經同悅蘭芳一般為繼承人選。悅蘭芳已有多數人的支持,其門下客聚集馭武宮,勢力不容小覷。御主最近頻頻召見寒雨夢中人,暗示會升寒雨的職等,交換條件是協助羽翼未豐的悅蘭經。寒雨固然和悅蘭經熟識,不過私交歸私交,他一直沒有表明態度。

年方二十六的悅蘭經也沒問寒雨。

「如果汝那般在意那隻鬼,早早抓到的確能安心。但是鐘靈會失望的,她天天盼著汝能來‧看‧她。」悅蘭經的語調帶著揶揄。「鐘靈書唸得不錯,武也學得好。吾這邊也沒什麼可以教她,不如跟著汝做事。」

「公事繁忙,我沒法照料她。」

「汝有這般忙嗎?忙到連看顧她的時間也沒?」羽扇半遮笑臉,鳳眸透著賊兮兮的目光,「這樣不太好喔!汝可是要對她負責的,把一個姑娘拋在朋友家裡,這是盡責嗎?」

「別忘了當初可是你向我討去了鐘靈,經公子。」

將鐘靈安置在悅蘭經這邊。一則悅蘭經對這髮色特出,靈秀非常的女孩一見如故,三番兩次地要求監護權;二則,太過聰慧的鐘靈在學塾中遭到排擠,她需要單獨的教課;再者是寒雨自己的私人原因。否則寒雨哪會願意把自己帶回來的小孩子,丟給那個當初看起來好像只想把鐘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悅蘭經照顧。

悅蘭經瞬間有點笑不出來。「那好,那吾盡責照顧她。汝,就好好跟你的頑皮鬼相處,盡你的責哪!左輔。」




站在長廊上,被悅蘭經一陣揶揄的寒雨滿臉的黑線。最近好像很多人喜歡讓他掉黑線,太輔﹑右弼﹑悅蘭經﹑御主,最近楣運纏身嗎?還是妖怪糾纏?果然抓鬼的人都不會有好事的……

「你在發什麼呆,寒雨?」袖子被扯動才發現鐘靈站在身邊。剛剛一身少年的裝扮,現在換上濃綠色女孩兒的打扮,白襯綠,綠鑲金,這樣的色調讓鐘靈的綠眼睛和金髮顯得更為明亮。「這邊的柳樹很漂亮,對不?在雨天這邊會更漂亮,可以聽見雨落池塘的滴答,大珠小珠落玉盤。」

寒雨摸摸她的頭,「妳穿這樣好看多了。怎麼?要下棋?」

「嗯,我放好棋盤,茶泡好了。」她拉著他走進涼亭,興高采烈地端上茶杯,打開棋盒,「誰先下?」

「要我讓子嗎?」

「不要。」

「那妳先下。」

「好。」

寒雨端起白磁杯,溫熱的香氣氤氳著臉,綠色的茶水溫潤地滑過喉頭,棋子的放落和拿起,輕輕的碰撞聲,安撫原本煩躁的心情。

第一次和她在小小的茶樓上相遇,寒雨發現這女孩不可思議地帶給追求權勢的自己心境上的安寧,能夠拋去算計之心地與人相處。因她而起﹑油然而生﹑氳暖全身心境的悸動與情感,寒雨懷疑自己所要的,是一個可以包容他一切的地方,而不是什麼功名利祿﹑權傾天下。

這就是將她送到這裡來的另一個原因。寒雨害怕陷落在這樣的安逸溫柔裡,趁著悅蘭經提出要求,將鐘靈送離,除了一月一次的見面,嚴格克制自己不到西苑探望。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控制得住。

「拭水先生。」「秋先生。」「拭水。」「寒雨。」

變換著稱呼,光陰同樣在變換,從純稚天真的孩童到含苞待放的少女。伴著稱呼的改變,一步步的踏進心中,一步步拉近的距離。任由這樣,敢又不敢期待最後的結果,是又不是可能應該的境況,一向果斷的自己在逃避和接受中徘徊﹑無法下決。

「寒雨,換你了。」

回神,他將思緒重新放在黑白廝殺的戰局裡。

「你在想什麼?發了很久的呆。」

「一些沒有解決的事情。」

「……鬼嗎?」

「嗯,還有很多事情。」鬼不單純是鬼,身後的意義﹑眾人的態度需要列入考慮。寒雨並不認為單純夜行鬼的事情能持續這般久,定有人在暗地唆使協助這件事情。

「汗青編會有什麼事情?」

大眼睛望著他,水瀅瀅地。寒雨不忍心破壞這份純真。何必讓她過早知道這些醜惡的事實?早晚要知道,不如晚一些。「如何早點抓到鬼,要在哪裡設埋伏,事情可多著呢!不過……」寒雨落下一子,「妳的小腦袋先想想如何把劣勢扳回吧!」

他實在也該把被夜行鬼耍著玩的劣勢扳回才行。





幾星期以來,沒幾天就要前往西苑,陪鐘靈是一回事,鬼是另一回事,寒雨決定自己抓鬼,不指揮侍衛行動。那個鬼,三不五時冒出來,耍得眾人團團轉,讓寒雨追著滿處跑,有時寒雨想用氣勁直接將對方轟下地,這隻鬼便一轉身鑽到最近的屋宇中,礙於建築物,寒雨根本不能出手,進了屋子,鬼早已不見蹤影。

未能抓到夜行鬼一事,漣漪般地掀起流言。若是別人這樣辦事不力,御主早就撤職降罪,但御主什麼反應也沒有。有人說:事情沒解決,讓寒雨經常在西苑出入,御主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聞不問。有人說:事情是馭武宮的人搞出來的,要真的抓到人,可能會被指為某種藉以削弱悅蘭芳勢力的政治陰謀。

朝會時,御主未臨,眾人三五成群地商討,眼光有意無意地瞄著最前頭那兩個幾乎不交談招呼﹑或閉目養神﹑或羽扇輕搖的身影。自悅蘭經成為西苑之主,參與朝會與各項事務的決策,這樣的情況便開始了。

御主之爭並非獨在這朝發生,風雨前的寧靜能持續多久?兄弟倆相敬如賓。悅蘭經任西苑主後的四個月來沒有任何動作,身邊充其量一個平常就往來的左輔。比起已有馭武宮眾多門下客的悅蘭芳,是雲泥之別。但平靜的水流之下,是湍流還是死水,尚在未定之數。

情勢就這般僵著,不進不退,不好不壞。






「事情擱著也不是壞事。」悅蘭經打開卷軸,給身旁的兩人看看新購得的書畫,但講的是寒雨的事情。「況且那鬼在我這邊搗亂,也沒什麼傷害。汝常來這邊喝茶聊天,吾很高興,」悅蘭經半少年半青年的臉上,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搞不好這鬼是衝著吾來,對吾而言算不祥之兆呢!」

「祥瑞是人為刻意炒作。有心人也可能故佈疑陣,讓蘭公子背這掀起鬩牆之爭的罪名。」

「御主升我為西苑之主,並非真有意讓世子相爭……」下半句降低的聲音,透露出他的另有但書,卻未開口。

雖是手足,兩人在不同的地方長大,個性天南地北,充其量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和汗青編裡的同僚無異。悅蘭經不諱言對兄長的競爭意識,但那僅是源於兩人個性與風格的不同,還有雙方母親的意志。

指著圖上的一些污漬和破損,指導鐘靈該如何修補和仿繪,看著她低頭修整,悅蘭經半晌露些話:「他個性高傲,不可能放任不管……」

「如果蘭公子真是這樣,那麼寒雨是多慮了。」有沒有才能是一回事,靠對派系才能平步青雲,寒雨在汗青編多年,也算是排擠同袍﹑剷除異己才爬到左輔的位置。但是當前情勢一片模糊,他只能克盡職守,靜觀其變。當初悅蘭芳眾所認定將為下任御主,現處最高頂點的人卻拉出了庶子悅蘭經,似有改變繼承的意思。「也希望真是多慮。」

「虎無傷人意,人有殺虎心。」姑且不論東西兩苑主的意思,現在是下位者更為熱衷這種暗中較勁的冷戰氣氛。

命運的風還在打旋,尚未決定該往那兒吹拂。

誰能左右這陣風的動向?

想起兄長私下不尋常﹑或示好或挑釁的態度,悅蘭經眼神一黯,將畫卷交給鐘靈,別開臉在書箱裡翻尋。好陣子的翻弄,最末捧著兩三個卷軸,轉回桌前也轉開話題。「所以囉!汝抓鬼的事情是很重要的。如果抓到,如果是馭武宮的人,那可會掀起一陣喧然大波,事情會因此明朗不少吧!」







乘著夜風,鬼影穿梭在汗青編的樓宇間,戲弄著神經緊繃的守衛。無星無月的夜,雪影於樓台上飄然遊走。寒雨拋下身後的右弼跟其餘侍衛,跟著躍上屋頂,卻見白影落下屋簷。夜行鬼身手敏捷,在樓宇間穿梭,雪色忽隱忽現,彷彿縮地行進。追兵如影隨形,始終在它身後八呎處,繞著花園﹑西院﹑書庫﹑法堂,數圈之後,追捕的人按耐不住,一道氣勁揚手摔去。白衣閃身,順著氣勁遠飄,落在法儀堂的陽台角,不再移動。

「不逃了嗎?」寒雨躍上另邊的陽台欄杆,隔著五呎開外向獵物喊話。

背對著獵人,半轉回首的鬼面在銀色太陰下,黑白分明的陰影與隨風飄動的袖襬,夜行鬼彷若憑空泫染的墨像,與闇色天幕相融相依。

「如果我化為月光,寒雨夢中人,盈月之日,夢中的你會想念我嗎?」

低沉幽怨﹑酸楚悽涼的語調,讓寒雨一愣。閃神之際,白影竟隨夜風飄落樓間。

慌忙下望,闇樓影閣重宇相接一片,哪見鬼的蹤影。

「左輔,下面沒有人。」帶著侍衛在法儀堂附近搜尋的右弼大喊。

寒雨落下地面,不發一詞。

同事不講話,顯然對鬼所說的話有些感觸,只來得及聽到最後一句話的右弼,歪歪嘴巴,抓抓腦袋瓜子,「不會是被左輔拋棄的女人化鬼了吧!」

這種話在心裡講也罷,嘀嘀咕咕在嘴裡說就會被抓包。寒雨一扇子往同事頭上敲下去。

「無聊。」

「好,我無聊。」右弼很委屈地摸摸自己的頭。好在羽扇打人並不痛,不會被打笨。「那你好好想,我叫他們回去休息囉!」也不管左輔同不同意,右弼自逕向忙一個晚上的衛兵宣布收兵休息的命令。





發覺寒雨出現在長廊,在涼亭中看書的青年將書半闔,「如果是來告罪的,可以轉回去了。左輔不煩,吾都煩了。」

「那,我告辭了。」

「鐘靈沒出來迎接,汝就失落成這樣。」悅蘭經的話有一絲的調侃,「她在睡午覺。汝坐一會兒,吾派人去喚她。」

「不用了,我告辭。」一拱手,接著轉身,但被西苑之主的話牽絆住。

「汝何時要帶鐘靈回去?」

「經公子嫌煩了?」

「是汝煩了,不想來。若為避嫌﹑與吾劃清關係,早早帶鐘靈回去豈不更好?況且她本來就是汝帶回來。」悅蘭經把書擱一邊,表情很認真。「汝忍心讓她在這邊天天等汝過來?她不能一輩子等下去。」

寒雨站在廊下,隔著花園的步道,有些不滿地看著上司兼友人。悅蘭經逼他表態,不是權力鬥爭的問答,但令人更難回覆。寒雨寧願悅蘭經問的是要不要支持他和悅蘭芳爭權。「……她年紀還小……」說話的瞬間他不敢直視悅蘭經的目光,直覺胸口空蕩蕩的。

「十五歲,不小了。汝別輕忽汗青編裡不少年輕的男子。」悅蘭經的年紀比寒雨小,講話卻老氣橫秋的,似乎忘了自己才二十六歲,他也可以同鐘靈成婚或是談戀愛。「汝忍心讓她每日望穿秋水?」

「如果經公子認為她在這裡礙事,送她去學塾裡唸書幫忙不也很好?」

「汝捨得嗎?」悅蘭經直覺寒雨為反對而反對,作無意義的困獸之鬥。

「端看鐘靈願不願意。」

「好啊!汝去問她,再來告訴吾吧!」將問題拋還給當事人,悅蘭經的注意力調回到書本中,不理會長廊裡投射出的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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