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7 14:21:48slanki

一蓮托生(十九)



悶雷作響,地氣引動風雲,濃淡墨雲隨風翻騰如龍,隨之而來的大雨澆熄了火,水蒸氣瀰漫半空,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雨越下越大,咆嘯的雨水灌注整個空間,烏雲將白日化作黑夜。世界回到初生的汪洋,水﹑泥﹑攪混成模糊一片。

厚重的雨幕裡,赤血的紅彷彿前導,在閃電雷光中引導著墨綠前行。

駐足樹梢,溼透的衣袍仍隨著大風飄搖,「緊追不捨的人,令人氣厭。」

「你是該消失的,吞佛童子。」

「你要殺我?」驚奇語調,似是虛假,似是玩笑的疑問,在追逐者的腦海中,同樣聲調卻是錯愕的問句,沉睡的人格容貌彷彿浮上臉孔,取代血色死白的外貌,失望沉痛地覆述,錯耳般不敢置信的反問:「你要殺我?你要殺我?」

震入內心的話,錯分的人影,劍雪緊握手中之劍。眼前冷笑立於眼前的對手,是地獄來的修羅,而非品笛共遊笑語的友人。緩慢眨眼,眼前的變幻,引動內心掙扎,再睜眼,是飄零的蕭瑟,精光乍現的劍尖直指目標,「我要殺你,吞佛童子!」

「……我對你失去耐性了。」眼光剎變,吞佛童子一反先前守勢,提劍掠雨而殺。劍雪凝氣橫劍退身,以退為進,迎戰魔者。

雷電大作的夜空,雨水傾盆如刀如劍般打在身上,墨綠與血白,一來一往,近身鬥劍的凌利,生死交關的酣戰,彼此絕招盡出,水花潑濺,或為凝冰,或成蒸氣,冰火交集,在林梢上的滂沱雨中互不相讓,抵制吞食。光影交錯,雷聲大作,雨勢沾面疼痛,水光糊眼朦朧,彼此眼中,是吞佛童子或是一劍封禪?是朱厭亦或劍雪?心中的激動,是無奈亦或決斷?

絕招相對,劍鋒相交之際,一聲悶哼,未觸對手氣勁的吞佛童子劍勢忽斷,脫力般,躍上半空的身驅若落石般直直下墜。

劍雪慌忙收招,殘存的劍氣仍舊劃過對方的臉,青色倏然染上白皙,血紅的髮色已成紅棕。

「一劍封禪!」

蹬足樹枝,加快下墜之勢,劍雪伸直手,趕上﹑抱住昏迷的人,發招擊地,緩了墜地的衝擊,卻因為施力的角度有了偏差,兩人在林間跌跌撞撞滾了好陣子才止住身勢。才停下,劍雪翻身跳起,搖著昏迷的人的肩膀,「一劍封禪,醒醒,一劍封禪!」

微睜眼,褐色的眼瞳裡是輕緩要對方放心的笑,「別擔心,我…沒……」語未完,頭一偏,沒了反應。

發著抖的手探向鼻下,感覺略急的呼氣拂在指腹上,放下心的劍雪不禁將額頭抵在一劍封禪尚是起伏呼吸的胸膛,感受到胸腔中的生命中樞仍是有力地搏動著。

「……沒事,只是昏過去……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一切都會好轉的……」

如此的叨唸,企圖平息徬惶,心中的苦意卻無邊無際地漫開。

因為瞞著真相,放一劍封禪一個人去走那永無結果的路途,自以為是地想左右一劍封禪的命運,才有今日面對吞佛童子的無奈﹑險些失手殺了一劍封禪。痛苦是劍雪咎由自取,但因此受傷的一劍封禪何等無辜。

如果告訴一劍封禪,是否來得及挽回一切?就算一劍封禪責怪﹑大吼大叫﹑捂著耳朵不肯聽,也要清楚地把真相全盤告之。

一劍封禪的命運與未來該掌握在他自己手裡,不是劍雪該擅自決定,劍雪該做的是陪他走下去。

儘管眼前一切,舉目皆非……

雨水滴滴答答,珠圓玉潤的聲響似是溫柔的手,撫平大地一切的焦灼,荒野林間的雨聲﹑林葉的婆娑﹑遠處電閃雷擊﹑風嵐霧氣的飄移,黑森森的天地是如此平靜舒緩,彼此的溫暖和心跳成為催眠曲,聲聲誘人入眠。靠在一劍封禪身上,劍雪直想如此不動﹑讓自然的低語和彼此身軀化為一體,從此再無紛擾。

細雨如幕,鬱綠間不止的瀟聲,彷若幽深的嘆息,繚繞在水氣雲天中。





他對睡覺沒有什麼好印象,睏意弄得腦袋像是白花花的漿糊,攪不出什麼東西。淺眠的過程中,好像看到東西又好像看不到,聽到什麼又聽不到,隱約是劍雪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奮力睜眼,瞧見頰上沾著泥巴﹑大眼睛滿是水光的臉。那時在下雨,他想自己是發燒昏倒,措手不及的劍雪嚇壞了,想安慰幾句,卻不知有沒有出口,因為劍雪的臉和聲音都消失了。

但四周並非安靜無聲,他聽見另一個聲音。

『又是你,你怎麼可能醒來!』

莫名奇妙地,一劍封禪脫口回話:『我怎麼知道,我該醒就醒,要不然是想怎樣?』

那個憤怒的聲音忽然沉默了。

一劍封禪沒有多加追究,漂浮的意識像是黑暗的半空中飄浮著,遊盪著,如同靈魂出竅,鬼魂在人世間飄蕩,無所憑依。忽然冰冷打在臉上,間雜著滴滴答答的聲響,但打在臉上的只有一滴,大概是梅樹上的露水。火燃樹枝的焦味,該是劍雪燃著篝火,睡著的自己正要醒來。

與預想相同的情景映入眼簾,相異的是頂頭不是浩瀚星空下的梅林,是怪石嶙嶙的岩頂,劍雪不是坐在旁邊,只見到背影,看不到端整清秀的臉。

翻身坐起,身上的鎖鏈和木腳銬阻礙他的行動,「現在是怎樣?」運勁欲掙破枷鎖,發覺力不從心,遭到點穴,無法隨心所欲運使力勁。「劍雪,這是怎麼回事?」他瞧見問話時,劍雪的肩頭縮了一下。

「相信我,就不要問。」

「你叫我怎麼相信?你幹嘛把我綁起來!」

「要不要喝水?」端著清水,劍雪臉上笑著,帶著些微的怯意,「你睡好久。」

「裡頭不會放了藥吧!」

「只是清水。」

一劍封禪疑惑地瞅著他,最後點點頭,低頭就碗啜飲,劍雪伸手幫他將沾在嘴角的清水抹掉。

「理由,你一向有超多的理由,講個來聽聽。」定有理由隱情,要不然大小孩臉上要哭要哭﹑一副做錯事怕人罵的模樣是怎樣?哪個傢伙好膽,一定是用了什麼安全問題威脅劍雪綁住絆住一劍封禪,明天他就拿殺誡去劈人。「把我綁成這樣總該有理由吧!怎麼了?」

「一劍封禪,你我都是該醒的時候了。我追求過去,你追求未來,答案是在同一個人身上。」

「吞佛童子,你的朱厭劍,我的目標。」

「他一直都近在眼前,也就是你真實的身份。」

火燃枯枝的啪啦聲,清脆地在沉默的時空裡蹦跳著。一劍封禪滿臉是〝我被你打敗〞﹑〝你給我夠了〞﹑〝不要跟我耍這種白癡〞。

「不要跟我說我是吞佛童子這種無聊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很可惜,我一點都不想講這種玩笑。」

想說那些原本寫在表情上的句子,也許大笑三聲,可能學學蝴蝶君失手打了公孫月﹑裝傻的工夫,或者來個忽然耳鳴沒聽到,亦或當作玩笑話一笑置之。但是劍雪臉上滿是嚴肅,看不出一點嚇著人的高興和玩笑的表情,告知是很認真且確實的。腦中空白,最終腦中嗡的聲,他吼將起來:「這算什麼?劍雪,你告訴我這算什麼?從頭至尾,我相信你絕對不是,你卻反過來一口咬定我是那個該死的魔物,你說!你這算什麼朋友?」

「說實話的朋友,瞞著你是我不好,我瞞著你,做朋友的我的確不該這樣。」

「什麼實話?你給我搞清楚!我不是吞佛童子,你給我這種指控,你欠扁嗎?腦筋打結了嗎?」

「你心裡有底,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給我安靜,我不想聽。小孩子說夢話,去睡覺。」

「你一定要聽。」

「我不想聽!不想聽!你聽不懂嗎?」

沉默半晌。太過震驚的反應,他不意外,也不想笑一劍封禪與上回出同一轍的反應。「逃避是劍客最慘烈的失敗,你教過我這句話,我沒忘記,但你記得嗎?」回望皺眉瞪眼的人,劍雪坐到一劍封禪旁邊,「面對自己,才能得到真自我。」

「什麼是自己?什麼真自我?什麼才是面對?你滿腦子這種虛無縹緲,你先告訴我,什麼是朋友?」

「……你認為,我沒將你當成朋友嗎?」

「那就放開我!解開鎖鏈,打開木枷,我又不是小狗!」

「沒找到抑制的方法之前,我不能放,對不起。」聽見鎖鏈咖啷啷,抗議地大響,整座洞窟內迴響著憤怒不滿的噪音。等一劍封禪的性子使完﹑有耳朵聽話說的時候才再度開口:「請回想我對你講過的話,不退江湖是因為你還在,只要你肯不再找尋吞佛童子,我們可以偕伴同行,去做想做的所有事情。」

「那你說,在圓教村你忽然失蹤,是怎麼回事?」

「你這次失去意識,意識模糊前,你看到什麼?你一定記得。你在等我去找你,你等煩了,然後呢?」

「哪有什麼……」語句消了音,瞪著等回答的人。明明是一劍封禪先問問題,事有先後,為啥米他要先回答?比起使性子的褐瞳,湖綠色的眼睛一如深沉的大湖,扔下去的情緒全數石沉湖底,沒有回返。磨耗所有的情緒,一劍封禪先屈服了,不得不開始回想原本沒有打算思考的事情。

隱約記得破碎的場景,失去意識前是滿滿的煩躁焦急,不到一周的短短等待卻是令人發狂,心裡有另種聲音另種知覺,拼命想要取代,恍然間見到自己手掌的變色,他進入像是淺眠般的恍惚,是錯覺亦或事實?劍雪的話迴繞在心頭,那個企圖取代的意識是吞佛童子?他是一劍封禪,也是吞佛童子?

「你問我圓教村為何不告而別。我是開封印的關鍵魔胎,吞佛童子要追殺的對象,而你是要打開異度魔界的吞佛童子,吞佛童子被我的師父以殺誡封印,你才出現,但是我的魔氣會削弱封印,所以我離開。如今,殺誡的封印力量耗盡,你時睡時醒……」

「你……你是說,我出現是為克制﹑取代吞佛童子……我是個虛構的,一開始我是不存在的?」

聽出詢問的語調在發抖,劍雪用力地搖頭,「我的名字是你取的。師父說,如果有人了解我,會給我一個真名。如果你不存在,劍雪這名字是哪裡來的?」取名的時候,一劍封禪真的了解他嗎?當初送予名字純粹因為方便稱呼,但是在贈與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應該被眼前的人所取名,他喜歡這個名字,因為代表劍雪和一劍封禪相遇﹑成為同行者。「因為你,才有現在的劍雪。為了我而出現,這意義比不上殺吞佛童子嗎?」

「我不知道……」一劍封禪也不知道哪種比較好。前半生完全是場空,他被蒙在鼓裡,同時也自我欺騙,虛空中所建築的樓閣,終究是鏡花水月。但是他摸得到眼前的人,也能感受到劍雪心中的痛苦,這樣的心痛難道是假的?若是假的,為何心仍是像被一隻手狠命扭捏著,痛得他希望一切不存在,醒來只是發現天冷而做了場惡夢。

自問:殺吞佛童子,有什麼意義?殺了吞佛童子後,要何去何從?

「我想跟劍雪去找他的過去。」

然後呢?

「我們要去吃蝴蝶君的喜酒﹑我們想去中原﹑我們想去看……」

我們我們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他要跟劍雪同行,他一直認為未來會跟劍雪一起走下去,豈知找到未來的同時他的生命也就斷絕。他不可能殺自己一直相信的仇人,殺吞佛童子,同是殺掉一劍封禪,而吞佛童子要殺的是劍雪。當劍雪保護自己,揮劍相向的是吞佛童子同時也是一劍封禪。如果一劍封禪無法阻止吞佛童子,在利刃中斷氣的人會是誰?

是揮劍的人苦?亦或受劍的人苦?有選擇的人無奈?或是沒有選擇的人比較無奈?

「……你知道你讓我很傷心嗎?」

「我知道。」

「但你知道,你比我更傷心嗎?」

「我不知道。」

「坐過來點,眼睛閉上,不要動。」

依令做好,感覺涼涼的液體滑過臉頰,他才驚覺那是淚水。溫暖的呼吸很近,溼軟的觸感在頰上,睜開眼,青色的皮膚和紅棕色的瀏海近在眼前。

移開臉,發覺劍雪呆呆地望著他,鎖鏈響了聲,被綁住的手想舉起但沒有成功,一劍封禪別開眼,「你自己掉眼淚都沒有發覺嗎?要哭就給我哭出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傷心時就大聲哭出來。」

「那你為什麼沒有掉眼淚?你比我傷心,卻因為我傷心,所以你沒有掉眼淚?」

「……因為我沒有選擇了。」靠著劍雪的肩膀,感覺那雙手抱住自己,令人眷戀的溫暖從相依的身軀和雙手暖進了心。這份溫暖是一開始就擁有的,劍雪在雪地裡發現他﹑將他帶回梅花塢,眼前大眼睛的青年是他生命的開始,沒有圓教村﹑沒有父母﹑沒有魔物﹑沒有吞佛童子,過去的記憶是虛幻,一如沒有過去的劍雪。劍雪的記憶從一蓮托生開始,而他的記憶始於劍雪,無論吞佛童子是哪個混蛋,一劍封禪註定是因為劍雪才出現。沒有劍雪,一劍封禪沒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我無法出現,你就殺了吞佛童子吧!幫我完成我的願望。」

「我可以躲得遠遠的……」

「那意外遇上呢?到時候怎麼辦?」

「我可以保護自己……」

「逃避是劍客最慘烈的失敗,你終究要面對。還不如先發制人,如果吞佛童子要殺你,你就劈了他。」

「那等於……」

「誰叫你不早點告訴我,讓我早點想辦法。」一劍封禪不認為自己想得出什麼辦法,他是劍客,不是搞陰謀耍設計的人,深思的劍雪都沒有辦法了,他會有啥米兩全其美的方法?但他至少明白自己最重視的是什麼。「我不要你受傷害。就算他在我身體裡,他也沒有權力用我的手殺你。你不要猶豫,當作我被吞佛童子殺了,幫我報仇。我說了就算!」

「不行!我……」

「什麼不行?」冰冷陰森的笑聲響起,洞口兩個人影掩去大半流洩入室的月光,篝火照亮來人的面孔,卻照不亮陰暗的來意。其中的白面男子開闔黑扇,唰喀的聲像是打了聲招呼,「吞佛童子,吾主夜重生大人請您移駕。」

「這裡沒這個人,滾!」

「好說了。」伏天塘不以為意,「吞佛童子不在,請你一劍封禪回去也是同樣。」

按住蓮讞劍柄,劍雪擋在一劍封禪身前,「他們是?」

「之前莫名奇妙來找渣的蜘蛛人,另一個看起來該是蒼蠅人。解開鎖鏈,我們一同動手。」

「不用你忙。我可以應付。」

蓮讞同時鏗然出鞘,劍雪盯住臉部如蒼蠅般的敵手,劍上精光閃爍,對峙之際,劍雪忽感眼皮酸澀﹑睏盹欲睡,猛然警醒是迷魂術,索性轉身,背手劍,背向戰,劍氣凌厲飛襲對手。意識控制無法施展,鬼祚師左避右閃,屢屢中招,但異邪身上傷口立時癒合,劍邪招式雖利,卻也奈何不了。

趁鬼祚師纏戰劍邪,伏天塘黑扇開闔,身後湧入數隻巨大的蜘蛛,口吐絲線,纏住早已動彈不得的一劍封禪,奪人而去。

眼見人被帶走,心中焦急,面對纏戰不休的異邪,劍雪轉劍,氣洴四周。遭極寒凍氣籠罩的鬼祚師心生驚懼,但斷後之責重大,移身擋住洞口,趁著對手凝氣未全,搶先揮掌拍出,眼前呼地銀光閃動,蓮讞斜削而來,強勁的劍風鐮鼬削開肩膀。鬼祚師心知不妙,仍勉力擋住洞口。劍雪惱火,招式突變,猛然一劍戳進纏戰不已的敵手胸口,尖鋒翻攪,竟是將他舉起,往旁邊摔去。人衝出洞外,月光清澈,地上蜘蛛爬行而過的痕跡蜿蜒入林間,林間草木本生凌亂,哪見行過痕跡。急忙奔回洞中,鬼祚師早已不知去向。

暗罵自己粗心,回想可能的線索,蓮讞回鞘,綠影直奔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