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4 08:42:39slanki

[天宇]尋旅(四)

循著大道走上往風月齋的路,山中的屋宇裡的燈火通明。紀子焉不知在籌畫什麼。

即使有溫柔的師娘﹑安全的家,但是他不想留在靈山,小時候因為能力不夠,所以被攔阻在靈山,在劍藝有成前都不能自由出去,只能跟在紀子焉身後。至成年,紀子焉派他單獨出任務,他像放出籠的野鳥,若非腳上還絆著承諾和任務,雪狼連回頭都不想了。繽紛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有多少未曾看過的事物,還有多少沒交手的劍客刀客,慢慢地,回靈山成了一項討厭的事情,他不能離到太遠的地方,盼望著可以割斷牽絆繩子,奔進花花世界。

天不從人願,繫在頸上的繩子沒有斷裂,反到更緊更牢了,勒得他呼吸都成了一種痛苦,見到紀子焉是一種痛苦,責備和怨恨堆積在身上,在所有的事情尚未完成前,紀子焉不會放開這條繫索。

因為不想給紀子焉落了把柄,所以他的辦事效率一向很好。不想浪費所剩不多的機會,所以紀子焉在靈山外的地方收了個徒弟,這是雪狼從旁側擊出來的消息,他的師弟叫做劍虎,紀子焉固定一段時間會去指點他的劍法。雪狼偶爾下山,遠遠地見過他,劍虎是個很活潑的年輕人,說話尖酸刻薄不輸紀子焉,話不投機是別過臉不說話或是出言頂撞。雪狼大概可以料想為何紀子焉沒讓他到風月齋來:寧靜可能被這個師弟驅得一乾二淨。還有可能劍虎的好奇會問到師娘的事情。

紀子焉和雪狼同樣都避免觸及這個話題,除了任務的事情,他們很少交談,住在風月齋的兩端,會看見也不會去打擾,會碰頭的只有在師娘的墓前。


進了門,他繞過花園,往後邊自己的屋子走去。

風聲颯然,雪狼回身一閃,手搭劍柄,卻未出鞘,對方的攻擊來勢洶洶,但對他來說還是太弱,避開劍鋒,往對方腕上一抓一甩,將彼此距離拉開,定神就著月光細看。黑夜偷襲的居然是名漂亮少女,除了玲瓏的身段,在月光下看起來像是蛛絲般的褐髮很短,讓她看起來像個美貌少年,少女該有的柔嫩雙手布滿了繭和傷口,佩劍也一樣傷痕累累。

少女手中利劍直指著雪狼,「出劍!被挑戰而不出劍,你是愧疚嗎?」

雪狼愣了一下,不是愧疚而是疑惑,他不認得眼前的少女。「妳是……挑戰我?為什麼?」

「挑戰?沒錯,我向你挑戰,我有充足的理由挑戰你。」

充足的理由?雪狼腦筋轉不過來,有些傻愣愣地,可能因為剛剛還在跟刀隼鬧,現下面對少女的怒氣,他變得很遲鈍,摸不清那股怒意從何而來。事實上,少女能進到風月齋動武就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書房的燈是亮著,紀子焉該還在。這是怎麼回事?

「廢話少說!納命來!」

少女的劍招該是經過不少時日的鍛鍊,但是仍不及雪狼,他在疑惑中左閃右躲。

「妳到底是誰?」

「你殺越家莊莊主夫婦,還想狡辯嗎?」

「越家莊莊主?」紀子焉給他的任務?在五年前……

「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總有疏漏,我躲在枯井逃過一劫,別想狡辯!」

失去父母的孤女所抱執的怨恨不容小覷,從她身上的散出的怨恨像是可見的煙霧,繚繞著雪狼不散。眼前美麗的少女,一個富家千金該是在寵疼下長大,不該是像現在一身風霜﹑目光含著怨毒,扭曲著美麗的臉,如同地獄裡爬出的惡鬼。

「我們跟你無怨無仇,你就為了一時的好惡……」

「不!不是的……」他沒有人這樣逼問過,通常執行完任務就離開當地,沒有回靈山就是去找刀隼,他們總是到無人的曠野﹑避開人群去閒晃賞景,從來不去想所執行的任務,任務不過是代表往自由的目標多踏進一步,沒有想到腳下踩過的是血,他又踩死了什麼?「我是…受命……」閃躲之際,雪狼竟狼狽慌亂起來。

「你以為這樣就能撇清?」少女瞪著雪狼,「以為解釋有人指使你就可以免罪,得意洋洋逍遙法外,在殺人何曾想過手下留情?連個孩子都不放過?」

「我……」紀子焉下令是殺除,他就殺除,在劍鋒揮起瞬間,他沒有意識到他在殺人,尤其目標不是刀劍客而是普通人或是一個門派,自逕冷了心,不把人當人,所以執行任務從未留手。只存他一人獨立存活的最後,面對滿地的屍首和血跡,雪狼並非沒有感覺,悲悽可憐的心緒和屠殺無辜的愧疚在自我催眠下強被壓制。「要怨,要怨紀子焉,不要怪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都是這樣,他要自由,他沒有辦法……

「我說過,殺人於否,由你決定。」不知何時,紀子焉已經在門邊,背光讓外頭的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帶著禮貌笑意的聲音,屋內的燈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入鋪天蓋地的夜色。

「不…她…她應該是……是你要我去殺﹑要我去做的,不是我……」

「哼!想推卸責任嗎?」少女發現雪狼望向門邊的人,曉得他在求救,「不要臉,敢做不敢當!」

「她是來找你的。」

看著眼前含仇帶怨的少女,雪狼忽然發起抖。

逃避現實多久?私自認為這是紀子焉的事,他只是動手,像是凶器無權決定目標,但就算下令者是紀子焉,雪狼仍保有殺或不殺的權利。

雪狼選擇殺,他想要自由,越快越好,所以手起頭落,鮮血滿身,不管是老少還是性別,更不論他們死亡的理由是什麼,他沒有猶豫過,從殺第一個人開始就是這樣,他沒有任何的感覺。

劍下亡魂怨念不散,叨念著詛咒著,還有它們的親人,哭喊和憤怒像是此起此落的合唱,不斷地環繞在他身邊頌唱不止。雪狼是紀子焉的幫兇,他的自由是腐屍和怨恨所築成,不是犧牲自己的血去爭取自由,而是自私地犧牲無關的人。

少女的怨恨和偷襲情有可原,也沒有找錯對象,殺了她家滿門的是劍牙雪狼,不是紀子焉,就算主謀是紀子焉,認同加以動手的是雪狼,他不可能置身事外﹑撇得一乾二淨。

那麼要一輩子留在靈山?或是死在這個少女的劍下?

她有報仇的權利,他在贖罪之中也有追求自由的夢想。

「我接受妳的挑戰。」長劍出鞘,「生死無怨。」

弱肉強食,活下來的人才能繼續個人所追求的願望,失敗死亡的沒有人爭辯的機會。

活下來的人也是要背負著死者的怨恨。





凍血穿心,人感覺不到太多痛楚,復仇的少女成為冰雕娃娃,在寒冰中斷氣,但雪狼只覺得那把劍好像捅進自己的心窩,整個人痛得清醒﹑痛得發怒﹑痛得想殺了紀子焉。是不是紀子焉一開始就設計好要控制他?他是不是一開始就設計讓師娘死亡好控制雪狼?要雪狼做他的手套,暗中替他殺人,在功成名就的時候脫下扔進火爐銷毀?

「紀子焉……」

「還有三十條人命,你欠我的。」坐在書房的紀子焉面對紅眼的雪狼,淡淡地說:
「他們與你毫無干係,而宛盈疼你愛你,難道她不勝過世上所有的東西?」

「你設計的……」

「如果是我設計,怎會讓你一劍貫心,讓她孤零地在地下害怕?是你咎由自取。」微闔眼,手指撥了下瑤琴,流水般的聲音滑洩開來,「我沒有強迫你,讓你有選擇殺或不殺的權利,難道不是我的好意?」

「我不是你的棋子!我不是為你而活的!」

「要不是宛盈,哪有你活著?」悶滯的聲響,琴弦打在琴身上。紀子焉充滿笑意的眼望著氣得渾身發抖的徒弟。「你欠我的,想自由就償還你的債。既然認定子焉的好意是惡意,自命清高的你還要與我同流合污嗎?」

想要自由,想離開,血和仇是他要付出的代價,就算離開也不會脫離紀子焉的陰影,終其一生都不可能逃脫,同行的人一併揮不去陰霾,刀劍客免不了的恩怨情仇,他卻只有怨仇,未來註定是一條繼續血腥的路。

這是紀子焉對他的報復,除了自己的恩仇還要背負紀子焉的,到死為止。






發現他慢慢地走上山崖,刀隼從火堆邊跳起來,奔到跟前才覺得不太對勁,那張蒼白的臉不能說沒表情,可是都是負面的,眉頭皺得很緊,月光下的白衣泛著慘澹的灰,連腳步都是拖著。刀隼伸手摸摸雪狼的脈象。手怎麼這麼冰?現在也沒多冷啊!雪狼是晃神晃到哪裡去了?心神不定時,喝熱的東西然後睡覺最好。「過來。」

想將他拉到火堆邊坐下,雪狼卻一把抱住他。

「別……」刀隼直覺要推開,他沒忘記上回喝醉酒給雪狼開了個大玩笑。但是這次發現不對,雪狼抱著他不斷發抖,像是冷到極限。刀隼想了想,手一揚,將懷中人淹沒在披風的籠罩下。

不用發問或是回答,一逕都是如此,雪狼不想讓他知道,事情不用他去負擔,反之亦然,有些事情很痛苦很難過,但他們相信自己的能力足以解決突破,所需要的僅是一個可以靠著休憩的夥伴,將慌亂的心緒穩定下來。就像現在,雪狼慢慢地不再發抖,漸漸把緊張的身體放鬆,抱著的手勁也沒那般大了。

刀隼拍拍他的背,拉他在鋪好的毯子上坐下,「我燒茶給你。」

「沒有酒嗎?」

刀隼沒說話,把水袋中白色的液體倒到小鍋子裡,加了一點茶葉進去加熱。雪狼看到刀隼抿著嘴,忽然想到上回的事,這才有了點笑容。一會兒,歪頭靠在刀隼肩膀上。

刀隼燒好茶,倒進杯子,遞給雪狼,看雪狼慢慢地喝光,又添了一杯給他。

茶是淡鹹的,混著奶的香味,喝起來很有飽足感,冰冷的手開始發熱。雪狼抱著杯子,在風月齋感受到的冰冷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年紀子焉只派他出一次任務,想叮嚀自己這是錯殺師娘所應付出的痛苦代價,但誰會自討苦吃?誰會願意在難受愧疚的情緒中度過光陰變換?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他盡力付出代價,可是每天都覺得償還的速度好慢,和外頭的世界的距離越來越遠,下山的路越來越長,淹沒在黑暗的樹影夜空裡。

刀隼忽然一指往他眉間按去,「鬆開。」他在說眉宇蹙著表示心事沒放開。

雪狼沒吭腔,別開眼,繼續喝茶。

「不睏?」他覺得雪狼該好好睡個覺,精神才會更好。

「不。你這回沒走多遠。」平常要離個三﹑四年刀隼才會再出現,這回才隔了一年多。雪狼沒有預料會遇到刀隼,他無法忍受風月齋那股快把自己勒死的悶窒,所以跑出來透氣。

「我在查事情。」刀隼拿過雪狼手上的杯子喝茶,再放回雪狼手中。他只帶一個杯子,總不能用還在火上保溫的小鍋子直接喝吧!「之後我可能要久一點才來。」

雪狼端著茶有點好奇地望著他,覺得刀隼今天好像哪裡怪怪,這回終於發現,「弔月呢?」刀隼身上的配刀不是原來那一把。

刀隼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好像想說什麼又改變了說辭,「在附近收好了。」

「不帶弔月?」

「沒什麼危險。下回幫你帶支好劍。」每回用弔月打鬥,雪狼似乎都很小心手上的長劍,可能是對雪狼有意義的東西,察覺這件事的刀隼也盡可能不將那把長劍劈斷,但這樣打起架來心有旁鶩,打得不痛快。

「好。」



他們聊了一個晚上,聊著旅途﹑聊著過去﹑聊著劍招。聊著未來,跨過某個阻礙的未來,聊到離開靈山﹑雪狼不能再走﹑刀隼必須一個人出發的地方。

兩人沉默地站了好一會兒。

「要不要來?」手掌朝上,等著有人握上。

「如果事情結束……」

「總會結束的。」

「是的。」這樣聊天和過招的日子,總會結束的。

刀隼會厭煩等待,不再回頭;雪狼希望跟他一起走,但是不行。

他走不了,被回憶干擾著,也被現實干擾著。不能說紀子焉的報復是無理,雪狼殺了師娘,形同母親的師娘,紀子焉的愛妻,犯下弒親之錯的人哪個不是罪該萬死?本來就該被懲罰,咎由自取,是他同意紀子焉的要求。就算紀子焉這樣算計他,雪狼還是會想到小時候紀子焉對他很好。


在那個少女出現在風月齋之後,雪狼開始有種莫名念頭:有機會是否他就能死成躲開這個報復?死亡不也是一種自由嗎?接下了殺人任務,遇到強勁的敵手,兩敗俱傷,咬著牙給對方最後致命一擊,在失血過多昏厥前,雪狼卻又不想死,總希望再睜眼時會看到刀隼靜靜地坐在火堆旁,把木頭削成一塊一塊大大小小的方形,在火勢變化時拋進。

但醒來都在風月齋的客房,傷痕都包紮好了,屋裡漫著淡淡的溫柔香氣。盛著苦藥的碗和食物就在桌上,重傷讓他連動也動不了,藥物讓他昏昏欲睡。紀子焉是在照顧他,用一種義務性的冰漠在療傷,連平日虛情假意的問候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會問會不會痛,也不會問有沒有發燒,如果到了換藥時不乖乖躺好讓照顧者換藥,出手點幾個要穴就讓病人在床上動彈不得,這種不聞不問彷彿雪狼和紀子焉是毫無關係。

醫救,不過是不想放棄一項好用的工具。

康復後的雪狼在屋裡待不下,但又不能跑太遠,出門無處尋找刀隼,留在師娘墓前會碰見紀子焉。除了練劍,他像個大姑娘一樣把自己鎖在屋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著陽光從東邊的窗子照進,在地板上跳動光芒,到中午看不到影子,下午從西邊的窗子映入,帶著血一般的色澤暈染整個屋內。

刀隼是否也跟他一樣?只是不在屋內而是坐在某個高崖上,裹著大毛毯,看著太陽升起,開始充滿新鮮好奇的日子,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遊歷認識,找到可過夜的地方,開始燒奇怪的茶﹑練刀,或許他會臆度雪狼在靈山做什麼,然後躲進披風和毛毯裡睡覺。

雪狼一直豎著耳朵,等著紀子焉的命令,接著期望在執行任務時碰到刀隼,或是就死在戰場上,或者睜開眼時發現不是風月齋漂亮的天花板而是美麗的夜空,白髮黑衣的刀客正坐在一般生火,寶藍面具擱在一旁。

每次都是冰冷失望。任務還有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下一次不知在何時,不知何時才沒有下一次。他覺得自己好像是縮在岩石下的孩子,雨絲打在身上,很冷﹑很痛,聲音湮沒在雷鳴中,寒風削刮著皮膚,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只有瑟縮著等待暴風雨過去,等待雨過天晴。

雨真的會停嗎?



對紀子焉許下條件承諾,其實也可以不管,趁著紀子焉不注意時離開。紀子焉想報復他,而他也不願在未來的日子裡多添麻煩和血腥,紀子焉是雪狼的師傅,是雪狼誤殺師娘的罪責債主。

自從師娘死後,劍牙雪狼和紀子焉的關係忽然變得很近又很遠,近是紀子焉控制他所有的行動,有時像這樣的事情發生;遠是口口聲聲的擔心,虛情假意般的問候與反諷,總歸是師娘死後,靈山風月齋充滿了詭譎的氣氛。

可是有次受傷後醒來,紀子焉的頭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呼吸有些困難,沒有力氣推開,雪狼閤眼裝睡,卻感覺到滴滴的水花濕了他心口,摟著腰的手抓得又緊又霸道,紀子焉在喃喃自語。有時候紀子焉會忘記他是劍牙雪狼,把他當成一個陌生的敵人,但這次,他是左宛盈,那些話是在對師娘說的,模模糊糊,他只聽到師娘的閨名和不斷的為什麼。

雪狼的思緒飄飛著。

為什麼總是紀子焉帶他回來,難道他出任務時,紀子焉一直在看顧他?是不想讓雪狼一死百了或是因為雪狼是他的徒弟?亦或其它不明的理由?例如:雪狼到底是誰。

他還沒知道自己的過去是什麼,他真的是像紀子焉所說,是個抱回來用來代替師娘夭折嬰兒的孩子?師娘為何要他不要問?如果沒有答案,問了也沒用啊!在紀子焉昏昏沉沉的囈語中,雪狼知道事情並不單純,為什麼紀子焉總認為師娘會走﹑師娘不愛他?在雪狼的記憶中,師娘和紀子焉是很恩愛的。

尚未償還罪衍,雪狼就沒有辦法任性地出走。

在承諾結束之前,雪狼無法斬斷兩人的關係。

任務結束,師徒成為過去。

任務結束,這場暴風雨就會過去,只剩擾人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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