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與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命若琴弦與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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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史鐵生的短篇小說〈命若琴弦〉是一個有關傳承、有關死亡、以及希望的寓言;那麼村上春樹〈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則更接近神祕主義。如果「盲人」有其象徵意含,小說結構的輪迴亦是人的輪迴與替代;那「善也」最後的感受卻是獨特的,就像他的陰莖,而隨著投手丘上的意識流轉,時間被凍結。當老盲人一步步走向他的領悟,白紙和師父的話,同時走向明亮與黑暗;男孩正藉由身體的舞動,在那刻出神,嘴裡輕輕呼喊。
內容看似無關的兩篇小說,卻有著極其相似甚至相互呼應的結構。結構在小說的世界裡,與思想同等重要;或者說:它就是思想本身。我先後地讀它們,一天讀一篇,好像它們說好了要一起騙我,滿懷善意地引我入歧途。
史鐵生和村上春樹都深諳小說便是「說謊」,也最清楚:根深蒂固的觀念,最易被動搖。所以他們寫人,也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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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命若琴弦〉裡小盲人重複那聽過一千遍的話語:當彈斷一千根琴弦就可以拿著藥方去抓取使雙眼能夠看見的藥,老盲人問:你不信?我們確實不信。老盲人又說:那是藥引子,要彈斷一千根弦才有效。我們還是不信。但此時,史鐵生已經在我們頭上輕輕覆蓋一層神秘的紗。輕輕被撥弄而不自覺。我們跟著這一老一少翻山越嶺,跟著他們宿命般重回舊地。跟著小盲人聽那電匣子,本來平凡的收音機,融合了他稀薄的記憶和想像,世間變得虛幻起來。
還有那不斷被彈斷又拉緊的弦,越來越恍惚的心緒,搭配煩躁不安的琴聲。我們也如此進入老人。知道他是生而為盲者,我們無法想像。知道他勸誡小瞎子也回憶自己年少歲月性愛衝動。他後不後悔,我們各自想像。史鐵生就這樣看似不經意地,讓我們一步步走進他們身處的荒漠,在他們身後現實退遠了,彷彿一切有了可能。就算一切只是虛構。
曾有人問穆德[1]:聽說你相信你妹妹是被外星人綁架的?穆德回答:我想要相信。I want to believe.。
我們想要相信,就算只存在史鐵生的字裡行間,我們想要相信那張被好好封在琴槽裡的白紙,我們還想
然後它全部落空了。
絕望的不只是老人,更是我們。史鐵生帶我們走過一個由不信到信的過程,再殘忍的將我們拉回現實,拉回那個我們早就知道而生活其間的世界,在這裡沒有靈丹妙藥。沒有希望。兩個盲人本來獨立於外,虛無飄渺的世界立刻被我們的世界合併了。或者說:煙霧散去,這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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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以一九九五年神戶大地震為啟發,完成了命名為「神的孩子都在跳舞」的短篇作品集。其中,有些人物與故事不可避免地受到地震的影響,產生異變;有些則將此災難退為背景。〈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表面上便是後者。
但這樣一個大災難卻引出了一段尋根之旅。善也的母親因為宗教情懷前往關西賑災;善也則在一天夜裡,宿醉將醒未醒之際,跟蹤一個五十五歲,沒有耳垂的中年男人。而一切,都由此往後回顧。
善也沒有父親。從出生開始,他就只有母親。善也的父親是「上方」。村上春樹如此敘述的時候,我們的心跟他的語調一樣平靜,幾乎不怎麼想,也不覺得有何特別:善也自小沒了父親,只剩母親。又一個單親家庭。我們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如善也母親重複告訴他的那樣。
這跟信不信神無關,也跟宗教無關,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心態,對於無奈的善意謊言和善意的無奈謊言感受至深,視為理所當然。畢竟善也還小。村上春樹創造了一個最不被人懷疑的故事開頭。
到了善也十七歲,母親坦白告訴他出生的秘密。我們以為終將揭露,畢竟到了這個年紀。母親說她一次又一次懷孕,沒有愛情的受孕。我們可惜,但不覺得有何可疑。善也一樣的聽下去。到了第三次,沒有耳垂的男人出現,用無懈可擊的方式避孕。母親還是懷孕了。絕望之際,遇到了神,生下善也。
但我們還是選擇把「神」的因素取消了。選擇跟蹤沒有耳垂的男人,這是村上春樹給善也唯一的路,也是給我們的路。我們相信道路,就像相信中年男人,相信實體的父親。這樣來到一個棒球場。
這個棒球場就像一道界限,割裂了現實。至此,我們第一次感受到那籠罩善也的神祕氛圍。沒有耳垂的中年男人消失,好像一個實體的父親化為虛幻,化為失落的目標。好像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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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陌生感襲來,當無法賦予意義的思想像寒風般襲來,善也本能地活動軀體跳起了舞。讓思緒像舞蹈流動,沒有明確的方向。這一刻,思想無法做到的,身體完成了。身體就這樣相信了。毫無選擇,與宗教無涉。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而老瞎子在寒風中,也同時看到了:目的本來沒有。老瞎子彈斷一千根弦,看到空無一片。代代相傳的希望,終點是死亡,而人的命就像琴弦,拉緊才能彈好,彈好就夠了。不要去找希望,不要去找死亡。記住命若琴弦。
史鐵生和村上春樹合力講了一個故事,講了一個我們本來就知道,卻不願意相信的故事。一個結局。也是希望沒有結局。
善也的身世之謎最終並沒有解答,至少沒有可供分析的物質。因為意義預先被分解。我們必須去借一個,就像小瞎子一樣。但我衷心希望,終有一個盲人不再去看到故事的結局。只是不可解釋的,繼續跳舞,繼續彈奏。
[1] 美國影集x檔案的主角。x檔案處理的是不可解釋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