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的影集The Practice﹝律師本色﹞中有一個橋段是律師處理一個少年嗑藥的案件。審理此案的是個心地不錯的老法官，律師估測他會同意只判少年六個月的刑罰，要少年別擔心。然而要注意的就是這位老法官有個癖好，他喜歡在宣判之前用〝勵志小故事〞對犯人說教，永遠重覆那幾篇陳義過高的小故事，並且用著慷慨激昂的語調跟表情敘述著那些故事主角如何運用自己的意志力打敗他們的〝monkey〞﹝English slang，指惡習﹞，期許站在庭下的犯人能夠與那些改過向善的人看齊。律師要少年到時務必忍住笑聲，想任何其他痛苦的事來度過這個〝考驗〞，否則可能會有不測的後果，因為之前有一個犯人就是因為不小心笑出聲，結果刑期因此延長。少年心想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結果聽判當天，果真如律師所說，老法官開始說起他的著名小故事，身邊一堆書記全部坐在底下，或忍住笑意、或翻白眼、或輕聲嘆息、或偷偷跟著對嘴，一字不漏。面對那種聽來很陳腔濫調的故事，少年沒想到那真的會引人發笑，硬是捏住自己的手背企圖想捱過這幾分鐘，結果還是在最後一刻失敗笑了出來。全庭的人驚訝地看著他，一副「你完蛋了！你竟然笑了！」的表情，也包括他的律師在內。果然老法官生氣了，將刑期從六個月延長成十八個月。律師不服，要求給少年再一次機會，理由是「少年一緊張就會笑出來，我事先警告過他不能笑，沒想到反而造成反效果。」老法官網開一面，答應再審一次，結果這次在他仍舊講了一個〝人類如何打敗猴子〞的故事、屬下一臉無奈時，律師竟然笑出聲，結果少年也跟著笑。老法官不堪其辱，當場把兩審併為一起，給了少年兩年徒刑。律師詫然，私下去找法官商談，並且指責他不應該因為把自己個人情緒加諸在公事上，只因他不敢承認自己這種說教是很愚蠢的。法官堅持己見，律師於是再度上訴，在第三次開庭時，換他對法官說了一個小故事，描述有一個法官如何靠他的意志力變成一個剛愎自用的法官。全庭的人都忍不住竊笑。老法官惱羞成怒，當場將律師以藐視法庭罪收押。但之後他卻主動去找律師談，得知自己早已被屬下在背後取笑多年。他感慨自己無非是表達他對這個社會的關心與在乎，期望這些犯人真能改過遷善，然而反而適得其反。他最後改判少年六個月的刑期，也等於勇於承認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的。我看到這一個案件的時候便想到〝承認錯誤〞這件事。一個人要承認錯誤真的是不容易的吧？尤其一個人職位越高，年紀越大，就越不敢面對自己的卑劣，承認自己的缺失吧？因為一旦承認就等於失了〝面子〞，就好像一層保護膜挖了個洞，讓別人有機可乘，可以猛戳那個洞讓自己傷得更重。

無法承認自己有錯的確是紛爭無解的原因。這就要說另一個故事了，故事主角之一就是系上的一位患了大頭症的助教。這個人在之前〝Corruption〞那篇文章曾經有提到過。他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這事是跟研究生的置物櫃有關。整件事的大致情況是：他要清理置物櫃，便自己貼了公告在置物櫃旁跟系辦附近的公佈欄，並且要學生自己去確認現在使用的櫃子跟公告上的櫃子與對應的主人是否相符，有錯就去找他更正，若沒問題他就要把那些無人用的櫃子裡的東西清出，並且讓給新的登記者用。之後他便要工讀生把那些空櫃子的雜物清出，並且全部丟掉。結果意外因此發生。一位尚未畢業的研究生的東西全部被清掉，裡頭不是雜物，而是跟圖書館借的書跟自己印的書！！這個意外源自這位助教在之前重新換新櫃子給那位研究生時並未把號碼更正，但更糟的是他之後的新名單也並非自己親手打，而是請工讀生代勞，而他自己也未再確認一次。這個意外會引發的原因還有幾個：﹝1﹞這名學生因為還有其他正職，沒有辦法常回學校，但還有學籍，故申請櫃子放書，﹝2﹞公告只是貼在兩處，學生如果那陣子沒回學校根本不會看見，﹝3﹞那名助教沒有請工讀生留意櫃子的東西是否有重要的，只是一聲令下全部丟掉。一連串的錯，造成這件嚴重的烏龍，但好笑的事還在後頭。這名研究生得知這個悲劇之後去找助教理論，該助教只說了一句：「可能找不回來了。」就結束，而且竟完全想不出來是請誰清理的。該生之後再去找那位助教理論第二次，想聽他到底想如何解決此事，但據說該助教的說辭是：「我覺得我該做的程序都已經做到了。」這個意思的白話解讀就是：「我有公告你沒看到就是你家的事，書被丟了關我什麼事？」這竟是他面對事情的態度，硬要去繞責任歸屬的問題，也不願承認自己的疏失。他不願意去面對自己把人家還在用的櫃子的東西清掉的事實，也不願意去找出僅有的十名工讀生中究竟是誰清了櫃子，他只是一昧爭辯自己很忙，哪管得了那麼多事。之後聽說該名研究生去找系主任尋求建議，系主任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找不出那名工讀生，而該名工讀生又何以如此沒有常識地把圖書館的書就這麼丟了。那名助教表面上答應主任會去找出清理的人，然而實際上回到辦公室竟是一陣辱罵，並沒有馬上處理這件事情。這件事情的最終癥結就在於：一個人的粗心加上他沒有勇氣承認粗心，再加上執著自己是無錯的心態。聽到這個故事，最大的感想就是：他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的錯誤。他硬要去追究責任歸屬，硬要說對方也有錯，來規避責難，也不願意說一句：「我承認我有疏失，但是我有想到解決的方法‧‧」，人性的卑微至此清晰可見。這種人很少嗎？不，在面對自己有錯時，許多人都會選擇逃避的。要不然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故事究竟為何值得傳頌呢？只是，我們是在小時候聽到這個故事，我們也告訴小孩子這個故事，然而我們自己卻在長大之後，完全忘卻它的意義所在。

常聽人家說〝我愛你/妳〞三個字很簡單，但卻是很多人說不出口的話。從這兩個小故事來看，〝對不起〞不也是如此嗎？承認自己理虧，承認自己該檢討，對很多人來說是很困難的，因為我們沒有辦法面對別人指責的眼光，也不想屈於弱勢，簡稱就是面子問題。這時有人會提出pride的觀點還有男女的不同。我覺得pride是不適用於這種時候的。所謂pride，應該用於對自己想追求、想保護的東西所產生的那份因執著而產生的尊嚴，不容許別人破壞或扭曲，而那份東西應該是比在紛爭時低不低頭這種事要來得大吧？如果一個人的pride只是限於〝不承認錯誤〞這點，那只是捍衛了外表的剛硬形象，卻招致了更大的批評，這不是很可笑嗎？再者便是男女在認錯上的差別。我不會覺得女生不在乎〝面子〞問題，女性同樣也有拉不下臉的時候，畢竟要認輸時任誰都會有一些掙扎。只是我也不得不說，有很多時候，我也感覺男性是比女性更不容易承認錯誤的。這種心理可能是源自於〝大男人〞的觀念，覺得〝我是一個男子漢耶！我怎麼可能做錯？就算錯了也不能輕易低頭，讓人家取笑我一個男人還說不過別人，或者能力不如人，這怎麼得了？要不就將錯就錯，要不就諉過於他人，反正怎麼樣就是不能讓人看輕我就對了！〞男人會覺得自己的判斷能力比別人好，要是承認判斷錯誤就等於自打嘴巴、舉白旗投降，會被讓人恥笑。有些家庭暴力可能也來自丈夫不能忍受妻子對自己的指責，自己不能低頭，就用暴力讓對方先低頭。大人跟小孩比，大人也是比較無法承認錯誤的一方，說不過小孩就會用一句「你頂什麼嘴呀？」來制止小孩發言，其實只是為了掩蓋自己理虧的事實。學生跟老師也是如此，老師可能會覺得自己比學生成熟也懂得多，在自己犯錯的時候，就說不出對不起，因為〝有失威嚴〞。太多時候，我們執著於自己的立場，不論對錯，模糊焦點，只為了保住那根本看不見的好大一片〝面子〞，寧願傷害別人，無視於對方的感覺，也不願意先說出那一句〝對不起〞。

只為維持自己的自尊而不惜忽視他人的感覺是最卑劣的性格，影集中的法官能勇於面對自己私心而影響專業的錯誤，現實生活中本應扮演幫助學生角色的行政人員卻不願承認自己造成學生困擾的疏失，這是他個人的可悲，也是這個系上學生應當感到的悲哀吧？

寫於04/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