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歡談起從前。因為從前，去日苦多。

對於辛苦或者痛苦，只要是苦的，我都刻意淡化它，遺忘它。

我其實被老闆倒過好幾次。其中一次就是自立早報的倒閉。當時應該是很難過吧？可是現在卻想起來有多難過。甚至以為那一夜，自早沒有做版。所以在老夫子部落格留下如是留言

DEAR姊姊
看晚間新聞時
看到員工抱著前來說再見加油打氣的長官嚎啕大哭時
我也默默地流下眼淚
這真是件令人傷心的事情
不過
中晚畫下的句點，最後一份報紙，真是完美到想要為他起立鼓掌
話說多年前曾經經歷自立早報最後一夜的我
那種屈辱感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我是坐上編輯台後
副總突然告訴我
不要坐下來，明天就結束了
我還不相信愣愣地問
明天就結束為何今天才說
副總悠悠地嘆氣
告訴我
因為我也只比你早五分鐘知道......
於是當晚整個報社沒有人做版
工會緊急商討如何跟報老闆陳政忠要薪水
隔天當然也沒有發報
自早，永遠少了中晚這樣完美的句點
很遺憾
更突顯出，中晚的風格與精神，絕對會留在中華民國的新聞史上


這幾天，我翻閱自己寫的書〔愛上編輯台〕，才發現，我的記憶是錯誤的。當時有做版，做完版後才群聚商討後續事宜。

不過，總而言之，我們的收尾，的確不如中晚漂亮。中晚下臺的背影，比起自早，優雅多了。

對了，此刻的我，非常想念自早那位副總。他是個非常好的長官，善良，善待屬下，總是和顏悅色。遺憾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在的我，只記得他姓張，張副總。

這還是因為有寫〔誰來主持正義〕這篇文章，才留下的紀錄。

文中那家倒掉的報社，叫做勁報。

《愛上編輯台》


誰來主持正義 ⊙李冠蓉


二００二年剛剛過完農曆新年，又有一家報社宣佈停刊，全部的員工飯碗一夕之間都砸破了。這家報社從開張到關門，不過短短的三年。我有許多朋友在其中工作，從電視新聞上得知這個消息時，我立刻打電話去慰問朋友。


有趣的是，因為「關門流言在該報社裡傳聞已久、而且已經連續兩年沒有年終獎金」，所以朋友告訴我，大部分員工在確定得知大勢已去的消息時，一點也沒有氣憤傷心的愕然，反而覺得「終於不用再硬ㄍㄧㄥ下去、可以下定決心找新工作」而高興不已。


一家新聞媒體突然其然宣佈倒閉，絕對是個大新聞，一下子新聞記者全都蜂擁至該報社門口，採訪後續相關消息。而該報社的員工，除了變成驟然失業的苦主之外，還必須承擔從「原本採訪報導的新聞工作者」變成「重大社會事件的被採訪者」主客易位的難堪，雙重打擊，足以讓任一個機鋒伶俐的新聞工作者頓時呆若木雞。


這種措手不及的生命重擊，我也曾經深深體會過箇中滋味。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一日農曆過年前夕的某一天，我一如往常在傍晚進入報社，總是習慣把包包往桌上一扔，還沒坐下前先打開電腦，然後坐在我右手邊的張副總異常嚴肅地對我說︰


「我警告妳，妳別坐下喔，因為妳明天起就不必來上班了，後天也不必來了，大後天也不必來，下個月也不必來了，永遠都不必來了……」


「副總，你要開除我嗎？我平時雖然不會馬屁狗腿，或許還太直來直往、以下犯上了一些，但是我滿敬業的啊。就算你早就看我不順眼，好歹行行好，讓我領完年終獎金，過個好年再滾吧。」


我裝出可憐兮兮的語調，和張副總哈拉，因為我非常有自信——他不會開除我的啦。他為人樂善好施，平時一直滿照顧愛護我的，阿彌陀佛，怎可能對我痛下殺手哩。


「這，這，這我也做不了主，因為……因為……唉……明天開始，我也不必來了。」


張副總把手中的報紙捲成直筒，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頭︰「妳這個大笨蛋，一來就開機，眼中只有工作，沒有別的，請妳抬頭看看大家的電腦是不是都是關著的，誰開機啦？」


「咦，對喔。」氣氛異常詭異，還有人低頭飲泣，低氣壓籠罩全辦公室。我還沒進入狀況：「為什麼大家都不開機？」


張副總掄起報紙，又是一記當頭棒喝：


「笨蛋！因為報老闆剛剛進來親口向宣佈倒閉了啦。妳還肖想年終獎金，一月份的薪水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拿到咧？妳看看，現在在哭的那個記者有沒有，她下個月就要生了，這下子勞保健保產假未來通通都沒了，房貸車貸各項消費帳單還有稅單又迫在眼前，妳說她要不要哭！」


頓時，我被這個突發的噩耗嚇傻了。向來伶牙俐齒的我，完全失去語言能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男人中年失業，唉，我也好想哭。」張副總自言自語。「報老闆真是的，要倒閉也該選個黃道吉日集合大家光明正大地宣佈，這樣趁大家還沒到齊偷偷摸摸地說，行為如此偏差，難怪幾十年的報社都給他做倒了。」


擁有數十年生命的報社，在那一夜，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一夜，大夥兒強忍著對未來的惶恐和對老闆的怨恨，強迫自己以新聞工作者的客觀與理智，完成最後一份的報紙內容後，全都集合到員工福利社，聽取工會幹部計劃該如何向報老闆爭取員工合法的權益。


「勞基法不是規定解雇員工必須在一個月前告知嗎？今天宣佈倒閉，要人家明天就不必來，明顯違法規避責任嘛，還說是顧及員工工作情緒，可惡！」


「這樣的老闆，毫無誠信可言。資遣費和薪水，我們一定得拿現金，絕不接受那種兌現遙遙無期、而且鐵定跳票的芭樂票！」


小小的福利社人頭鑽動，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吶喊，呼出的污濁二氧化碳更升高了憤怒的溫度。


隔天，大家照前一晚的原議在台北市政府前廣場前集合，抗議某市議員，也就是我們的報老闆，虧空報社資產，要他把薪水資遣費通通吐出來還我們！


當時，剛好是公娼抗議阿扁突然違法廢娼，要求依照法令兩年緩衝期的期間。幾天來，我們持續地追蹤報導公娼的抗爭，誰想得到今天，我們淪落到和她們相同的處境，為了身存不得不拋頭露面走上街頭。


報社的抗議隊伍剛好排在公娼後頭，可能我們平時當文人當慣了，抗議口號喊得比她們還小聲，抗議姿態比她們更軟弱。我們應該比她們更理直氣壯的，不是嗎？第一次感覺我的生命價值，竟然比公娼更卑微……


莫名其妙年關前失業已經夠糟糕了，還要繼續困在這個小島上的小小城市裡，和一個死沒良心的老闆糾纏下去嗎？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要在家面對爸媽擔憂的關懷詢問嗎？


我想逃，飛也似地逃離這個潮濕寒冷多雨的小島。逃得愈遠愈好。


而，哪裡離目前最遠呢？


想也沒有多想，帶著戶頭裡僅存的八萬多塊全部身家財產，經過十六、七個小時的高速飛行，飛到季節剛好和台灣顛倒的南非，那裡正是夏季，陽光充足，或許可以曬乾蒸發我的失業憂鬱。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四日，大年初二正午，我來到南非的最南端，好望角，面對著熾熱的陽光，昏昏欲睡地想著那個叫做狄亞士的航海家，他是如何走錯路發現好望角的。走冤枉路，還可以發現新大陸。唔，這倒不壞。我靠著這樣無厘頭的阿Q精神，安定撫慰了我失業的徬徨，找回重新出發的力量。


更早幾年前，當我還在新聞第一線衝鋒陷陣時，常常有滿腹牢騷冤屈的受訪者衝著我們要求：「記者先生小姐們，這件事你們一定要詳細報導、為我們伸張正義！」


親身經歷報社惡性倒閉事件的我，倒是對所謂的正義有了另一番看法——這個世界，經常毫無公理正義。跌倒了，只好想辦法自己爬起。




***你可以在這裡找到〔愛上編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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