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哭喊，在耳邊此起彼落，驚慌，如漲潮湧向岸邊，我的意識，完全沒入種族隔離政策下的南非。

成群的白人荷槍侵入我們的叢林，殘暴地向反抗者掃射，我和阿始，一對年輕而相愛的夫妻，被擄至開普敦，淪為市場上待價而沽的奴隸。體格健美的我們，很快地被買主挑走，阿始被賣至牧場，我則落入葡萄園主人手中。從此，受虐，是家常便飯。思念，是苟延殘喘的唯一理由。

那一天，我在園裡揮汗如雨地採收葡萄，遠方的夕陽將土地染成血紅，阿始浴著落日餘暉，走向驚訝得腦中一片空白的我。鮮血，在他身上涓滴成河。我直起身來，接住搖搖欲墜的他。「我費了好大力氣逃出來，只想再見妳一面啊。」他在我懷抱中，含笑以終。胸口的小洞，在他斷氣後，仍泊泊地湧出血來。看著他的笑容，我歇斯底里地哭喊︰不，你醒來，啊……

追兵，迅速趕至。葡萄園裡的奴隸們，個個嚇得噤若寒蟬。

提著槍的工頭殘暴地踹我，用槍抵著我的太陽穴，惡狠狠地命令我交出阿始︰「他活該！放開他，我要帶他回去，把他吊掛在廣場上，讓所有該死的奴隸明白逃跑的下場！」

「不！他是我丈夫，我人生的希望哪，不要帶走他……」我更加緊擁動也不動、身體猶溫的阿始。昔日在叢林中的快樂時光，一幕幕飛快閃過腦海。

「妳，賤人！錶子！竟敢違抗我？」工頭瘋狂地踢我，作勢扣壓槍枝板機：「好，我讓妳和他死在一起。」

這樣最好，和愛人同歸於盡，最理想最幸福。我閉起眼睛，等待下一秒鐘，槍聲解決我胸中所有的痛苦。

「誰敢動我家的財產？」

堅毅而沉著的聲音，既厚實又溫暖。

他是誰？

陌生的聲音，如夢似幻的熟悉感覺。

我張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振康。金髮碧眼白人男子，是他這一世的樣貌，但，靈魂之窗所揭示的，正是不改勇氣，正義、忠厚本質的振康。

「小夥子，你什麼人啊？」工頭睥睨振康。

「我是葡萄園主人的兒子。我不准你動我家的奴隸一根汗毛。」

「她霸佔我的奴隸不還。」

「人已經死了。」

「就算是一隻死狗，也還是財產，我得帶回去交差。」

「多少錢，你說吧。」

「嘿嘿……」

工頭笑得貪婪，開口要了一個價錢，足足是當初買入阿始的兩倍。振康一毛不還，掏出一把鈔票，撒在工頭臉上。工頭怒目瞪視。振康迎視對方，不畏不懼。 不消幾秒，工頭無暇顧及這場羞辱，眉開眼笑地撿拾地上鈔票，隨即揚長而去。

振康蹲下身來，輕聲說︰「人，交給我。妳，回去工作。」

「不要死，不要死……醒來，醒來……」

我沒理會他，兀自抱著阿始，啜泣不已，感覺自己的生命，隨著他的血液，點點滴滴流失，滲入這片黑暗大地。

振康湊在我耳邊，提出警告︰「相信我。看看前方，湯姆來了，妳丈夫若是落入湯姆的手中，鐵定沒有好下場。交給我，我保證，會讓他死得其所。妳回去工作，否則連妳都要遭殃，驚動我父親時，連我都救不了妳！請妳，相信我。」

我抬頭，模糊淚眼依稀看見，荷著槍的湯姆，正快速地往這兒移動。

湯姆是葡萄園的工頭。體格像座山那麼龐大，性情像隻虎那麼凶殘，赤手空拳即可打死人，奴隸們私下稱他「大湯姆」。嚴懲重罰，是大湯姆建立權威的唯一手段。

大湯姆獨居的木屋周圍，經常傳來慘絕人寰的哀嚎與求饒。那是奴隸受著種種變態折磨時的垂死掙扎。

我攬著阿始，注視振康。他的眼神，誠懇而憐憫。我可以相信他嗎？失去了摯愛，存我獨活，又有何意義？我的腦子，我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轉。

振康催促：「快，沒時間了！」

我泣不成聲，環著阿始的雙臂，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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