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而陌生之地

電影《阿凡達》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神話世界，從此以後，我們擁有了3D的真實。好萊塢預計在未來三年內，將上映40到60部的3D電影。於是，我們看見了更「真實」的恐怖片、更「真實」的科幻片、更「真實」的災難片，就連卡通片都搭上了這股熱潮，森林、魔法、怪物都更立體了，汽車、玩具、老鼠、熊貓更像人了，我們的小觀眾也便更天真單純地去相信，原來他們的種種想像都是「真實」存在的。

這裡面當然有一種混淆，特別是卡通片。美國迪士尼自從與皮克斯合作後，開始推行電腦動畫，也在這個時候，我們感覺到一個原始的奇幻世界開始變得不同。卡通裡的景深、顏色、人物——特別是他們的表情，都變得更加地豐富、也更加地生動。但這仍然不夠，隨著3D技術的興起，卡通再一次升級。這次，那個原始的奇幻世界從「遙遠」（Beyond）直接被帶到了「眼前」，原來寶藏是真實存在的，而且還伸手可及。

Beyond——遙遠而陌生之地，上個世紀香港最紅的搖滾團體便以此為名。這個詞從人類學而來，同時具有神話意涵，它涉及一種「通過儀式」。原始人類特別重視生命的幾個階段，比如出生、青春期、結婚、死亡等等，認為它們關係到生命的某種轉變。也因此，在這些階段，我們必須設置某些儀式作為考驗，唯有通過了它，才能得到新生。據說在這樣的通過儀式裡，人會從穩固的現實經驗、理性概念中出走，進入到一種神秘的游離狀態，他將瞬間來到了那個「遙遠而陌生之地」，然後再次返回，成為全然不同的個體，帶回對於自己或者團體來說，都不可言知的寶藏。

進入科學時代，我們往往將此視為迷信。人類都已經登陸了月球，哪裡還有「遙遠而陌生之地」呢？然而這遙遠而陌生之地恰好不可登陸，而只存在我們心中。我願說它指的是一種想像，一種就算把整個宇宙都搜索殆盡之時，仍然具有無限生機的可能。它不斷讓我們從生活中出走，經歷各種事物的變形，這裡頭也有一種「真實」，但全然不等於物理上那種真實，而更是一種「想像的真實」。這種想像對於人的一生來說非常重要，特別是在童年時期，也因此所有的童話都創造了一個奇幻世界。童話總是開始於「好久好久以前」、而結束於「從此王子和公主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這兩句陳述就是一種「儀式」，它劃定了某種邊界，為我們圈起了夢的圍籬，而讓夢得以在裡頭發生。閱讀童話，便是去到了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然後回到現實世界，點鐵成金。

因此，卡通世界的「真實」不是一種視覺效果，而是一種心理想像、情感認同、價值信念。當我們長大了之後，誰還會相信拇指姑娘與南瓜馬車呢？誰還會相信巨大的豌豆以及會唱歌的骨頭？我們當然知道這些都是假的，然而我們仍然「願意相信」聖誕老公公的存在，那是一種想像的真實，與現在家家戶戶都沒有煙囪以致於讓聖誕老公公失業了毫無關係。這些童年想像並無法改變世界，然而它卻深深影響了我們的情感，它讓我們知道什麼是愛與溫暖，以及誠實與勇氣的重要，它讓我們一再地去重新衡量真假、是非、劃定邊界，讓我們出發去冒險，然後帶回屬於自己或者團體共同的寶藏。

我們應該區別「這世界是什麼」、以及「我們認為這世界是什麼」兩個問題。《論語》裡記載了一次顏淵對於孔子的想像，他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把孔子描寫的像鬼一樣，飄來盪去。然而對於不可把握、充滿可能的東西，我們都是且喜且懼的。孔子如何偉大是一回事，而顏淵如何想像孔子又是另一回事，顏淵或許無法全然明白孔子，然而他在不斷「從之」的過程裡，也逐漸轉變了自己，這是屬於他的寶藏，別人搶不走的。在西方，「耶穌」也具有各種形象，然而哪一個又是「真實」的基督呢？答案都是。每一個「耶穌」都具有想像的真實，這件事既與歷史上是否存在著耶穌不同，也與耶穌是否真的像人們期待的如此完美有異——重點更在於，我們是否願意這麼相信？一如相信聖誕老公公，一如相信好久好久以前、王子和公主真的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對3D技術並無惡意，但對於卡通3D化有那麼一點懷疑。因為它很容易讓我們混淆了兩種真實：一種是物裡的、一種是想像的，一種屬於視覺、它近在眼前，而另一種則屬於心理，它存在於遙遠的陌生之地。假如你更認真地去看3D電影，將會發現那個世界好像更加虛假，不是心理上的虛假，是真正視覺上的虛假。立體的效果是透過兩台攝影機同時攝錄而製造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觀看這個世界久了你會覺得更加平面、呆板，比例有點失衡、景深有些奇怪。除了聲光效果，3D世界似乎並不比傳統世界來得更加「寫實」……。

遙遠而陌生之地已經消失了，更好地說，它被置換了。在我們還搞不清楚何謂真實之時，已經選擇了用虛假來置換真實。也許3D卡通最大的危險來自於，它讓我們還來不及辨明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懶得去冒險了。當一切都來到了我們身邊，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抵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