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17 10:29:47陳雋弘
【細讀5】:王粲〈登樓賦〉上
前言:什麼是賦
1、在文體的分類中,「賦」的身世複雜、地位特殊。或有將「辭賦」並稱者,如姚鼐的《古文辭類纂》,便立「辭賦」為一類;或有將「辭」、「賦」分立者,如劉勰的《文心雕龍》,便在〈辨騷〉之外另有〈詮賦〉一篇。「賦」與「楚辭」的關係如何?它們又有什麼不同?歷來皆眾說紛紜。
2、在這些觀點中,作為中國最重要的文學批評著作,仍以劉勰在《文心雕龍》裡所表達的看法最具見識。他說:「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賦與楚辭的關係易見,然而前面一句「賦乃受命於詩人」之說,則展現出劉勰深刻之觀點。
3、「受命於詩人」,此處之「詩人」指的是《詩經》之無名作者,因此將「賦」與「詩經」直接聯繫,並以「受命」稱之。什麼是「命」?「命」是一哲學術語,指的是人從上天承受而來的「限制」。然而這種「限制」並非全屬負面意涵,因為萬事萬物皆因有一「限制」,才能得一「存在」;借用西方術語,「命」接近「位格」之觀念,人因具有一位格,以別於全能之上帝。簡單說來,人(萬物)之成其為人(萬物),便在於它具有一「限制」,始能與「無限」區別開來,得到一己的存在。
4、這是從承受者的角度而言;然而當人有了自己特殊的存在,便需在此限制中,盡最大的努力,以實踐、進而完善這個存在,從個人出發,去理解、追尋、充實這個從上天承受而來的「命」,並求最終能與之契合無間,此便稱之為「性」。所以「性」與「命」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從「命」看來,生命是一種限制;然而從「性」而言,生命則是一種可能。
5、這當然是儒家的看法,劉勰作為一個佛教徒,卻極力以儒家立場作為核心,企圖為其建立一套宏偉的文學理論,便是《文心雕龍》。所以劉勰稱「賦乃受命於詩人」,便首先看重「賦」這種文體與社會、人生的關係。儒家以歷史的、道德的、政治的觀點詮釋《詩經》,而這種立場直接被「賦」所繼承、秉受,此即是「受命於詩人」之意。這個「命」在文學的語境中,最好理解為「內容」、「主題」、或者「意旨」,亦即「賦」之所以為「賦」,不應只看到它與楚辭之間的形似,真正重要的是它的內容、主題或者就是意旨,肩負著原道、徵聖、宗經的義務。
6、因此我們不斷看到,劉勰在〈詮賦〉篇裡強調「賦」與「政治」的關係。他說「鋪采摛文,體物寫志」,「鋪采摛文」是從形式而言,但真正重要的還在後者,以「體物寫志」作為文章的內容、主題與意旨。這個「志」除了是人生美好品格的追求,更是對社會的投入與獻身。此外又引《毛傳》說「登高能賦,可為大夫」,直接將「賦」與「政治」關連,「賦」不只是那麼單純的「文章之學」而已,它反映了個人的情志與集體的政治關懷,也是進入仕途的一個過程。
7、因此我們也能理解,為什麼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裡為學術進行分類時,特別設立「詩賦」為一類,其看重的也是「詩」與「賦」同時具有的言志之情、風諭之義,不是單純以「文章」的眼光看待「詩賦」,其中皆混融著儒家對於文學的詩教觀點。然而在賦的發展過程中,揚雄已經隱隱察覺到這種文體的曖昧性質,經由《楚辭》帶來的強烈影響,賦之「取鎔經義」的核心關懷逐漸隱沒不彰,代之而起的是這種文體「自鑄偉辭」的藝術特性,因此做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斷語。
8、然而這種曖昧不清的特性,正是「賦」為文學帶來的重要啟示:單從形式而言,「賦」直接受到「楚辭」的影響,此即是劉勰所謂「拓宇於楚辭」之意,也是後世將「辭賦」並稱的最大原因,此外《文心雕龍》另有〈變騷〉一篇,便集中討論了這種文體的形式特徵,並給文學帶來的影響;然而劉勰的考慮更加周詳,他不只從藝術的形式特徵做出判斷,還深入到文體更幽微的精神傳承,而這種討論文學的角度、眼光背後,尚有一整套儒家的哲學觀點作為支撐,這是完整的文學理論,甚且不僅是「藝術論」而已,實具有「美學」的意義。
9、王燦的〈登樓賦〉便是一篇很好的例子,讓我們得以從形式與內容兩方面,對「賦」做出討論與定位。
文本分析
第一段
1、讀王燦〈登樓賦〉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便是寫景的句子。寫景的句子大多集中在第一段,第二、三段亦有出現,觀察這三段寫景的句子,有助於理解「賦」與「文學」的關係。
2、〈登樓賦〉以思鄉為背景,寄託了王粲懷才不遇的心情。開篇第一句「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便直接以一「憂」字點出了文章的主題。但特別奇怪的是,開篇首句便透露的「憂」——那思鄉之憂、壯志未酬之憂,卻在第二、三段才得到發揮。整個第一大段接下來完全離開了「憂」字,開始一連串景物的描寫。從「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一直到「華實蔽野,黍稷盈疇」,我們看不見王粲的心情,更別提可以感受到他的抑鬱憤懣了。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假如我們跳讀第二段開始「遭紛濁而遷逝兮,漫踰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或者是第三段的開始「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竟感覺更像是第一段接下來該說的話。也就是說,文章堂而皇之地插入了一大段無關的描寫,帶領讀者遊山玩水一番後,才拖拖拉拉地進入主題。稍無耐心之人,大可跳過第一段,直接閱讀二、三段即可,這麼做也實在不會影響對於文章的理解。
3、我們可以說,第一段是「沒有內容」的,它在提及「憂」的主題的同時,立刻「懸置」了這份心情,轉而去詳細描寫周遭景物。「沒有內容」的理由更在於,讀著這些描寫景物的句子,我們一點也感受不到王粲的內在情感,他似乎把自己也抽離了,只對景物作「純客觀」的描寫。
4、第一段對於景物的描寫是純然客觀的。這點與常見的文學表達非常不同,一般寫景的句子總是寄託著作者的情感,比如「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是寫景的句子,然而接著「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便帶進了作者的情感;比如「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是對於外在環境的描繪,然而「憂思不能寐,攬衣起徘徊」便洩漏了作者的心情,凡此總是情景交融,很少單純地對景物作純客觀的描寫。然而讀〈登樓賦〉的第一段,我們看見了大量的景物描寫,卻讀不到作者的心思情意,他像是一顆鏡頭,橫搖過整個畫面,帶領我們觀覽著一景一物,卻不做出任何的詮釋。
5、我認為第一段是「沒有內容」的,但它並不是無效的段落,因為文章展現出了「單純的形式之美」。它就是要將內容拿掉,留下單純由語言、文字所造成的藝術效果。這也是「寫景」的主要原因,因為景物可以不需要任何的情感內容,它就只是存在那裡,等待人們用語言、文字盡情地描寫它、摹狀它、表現它,並在此繪形的過程中,突出語言與文字的美。這個現象其實很像繪畫藝術裡對於「靜物」的練習,那些水果的形狀、桌子的線條、巾布的縐摺、光影的變化,其實也都是「沒有內容」的,藝術找到了一個這麼「單純」的對象,因此才得以展現它自身。
6、也許可以這麼說,王粲在第一段實行的就是一種「靜物畫」的藝術練習。透過純客觀的景物描寫,他展現了自己的語言、文字才華,讀者在此過程中,不是被偉大的情志、或者傷感的內容打動,而是可以單純地欣賞文句之美。這裡頭挑選的詞彙、聲調、色彩,都有一種精緻與美好,讀來琳瑯滿目、讓人應接不暇。我們千萬不要小看這種「靜物練習」,因為「文學」作為一種「藝術」,便在這樣的創作實踐中慢慢脫離了經學附屬,有了自己獨立的價值。文學不再需要承載言志的內容、詩教的社會標準,更進一步,它是由語言、文字作為媒介的個人藝術創作。
7、這也是鍾嶸《詩品》中所言「巧構形似之言」的真正意思:作者在摹寫景物的過程中,透過對於文字的驅遣,展現了語言的形式之美,使其成為一種藝術。這種語言的藝術特徵,在「賦」的發展過程中進一步得到發揚;而當它逐漸脫離了「取鎔經義」的標準,便使得揚雄發出了「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警告,「則」與「淫」的判斷正是視其與「經義」的依違關係而定。
8、然而一旦文學觀念獨立之後,回過頭來正可發現「背離經義」正是文學作為藝術的重要改變階段。藝術必須把「內容」拿掉,才能不受其干擾而得以突出「形式」之美。因此「山水詩」便在中國文學發展中,具有極大之影響。鍾嶸所謂「巧構形似之言」正是在「形式」上講求,也因此當我們讀謝靈運的詩,往往驚豔於他的文字挑選、語言安排,而很少因其內容而被打動。
9、〈登樓賦〉的第一段看似偏離、多餘、無用,實際上在主題的表現上也的確如此;然而也因為這種對於景物的單純描繪,突出了創作者的語言文字表現能力,使得文學一步一步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再依附於經學,最終得以成為一種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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