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06 12:53:14陳雋弘

【電影筆記】大國民












1、《大國民》藉由一個簡單的故事,深刻思考了電影的本質,這或者是它佔據電影十大名片首位將近半個世紀的真正理由。《大國民》永遠讓人著迷,因為它涉及的是根本的問題。

2、《大國民》以「凱恩」(Kane)作為故事主角,一開始便是凱恩的死亡,而電影便建立在「重新理解凱恩」的一連串過程上。故事最後,「凱恩」消失了,他從一開始的死亡,過渡到可謂更徹底的「消失」——沒有人真正理解凱恩。大陸將《大國民》的片名譯為「公民凱恩」,較台灣為佳,在這個意義上,「凱恩」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在城市裡都將消失,因為二十世紀進入了影像時代,而在這樣的世界裡,每一個人都不太容易確定自己究竟是誰?

3、這是故事將凱恩設定為報業媒體大亨的原因。凱恩崛起的過程以及戲劇般的人生,正是快速變遷的二十世紀初縮影。在這樣眾聲喧嘩的時代裡,凱恩掌握了以報紙為主的各大媒體,他說「我決定人們怎麼想」,等於宣告了什麼是真理。這也是故事的核心主題:「真理」是被製造出來的「意見」——刻意顛倒了柏拉圖的洞見。從「模仿」或是「再現」的角度出發,故事也安排了凱恩喜歡收集「雕像」、妻子終日沈浸於「拼圖」等富有隱喻意義的細節。

4、在這個主題之下,電影不斷在「新聞照片」(影像)與「生活事件」(真實)之間進行各種形式穿插,有時從一段新聞或者一張照片,我們進入了凱恩的人生片段;有時凱恩的傳聞八卦,也成為了新聞照片或者報紙頭條。我們不斷在電影中看見巨幅的「凱恩照片」,與真實世界裡的「凱恩」並置呈現,在這樣的並列關係中,「影像」與「真實」的關係特別引起我們的深思。

5、也在這個意義上,《大國民》真正涉及的其實是電影本質的問題。從形式上說,如果「新聞照片」便代表了「生活事件」;而從內容上說,「意見」便代表了「真理」,那麼「影像」是否就代表了「真實」?或者反過來說:「真實」是否只能寄存於「影像」之中?我們永遠不可能認識真理——再次回到柏拉圖的洞見,當然是洞穴隱喻。電影是否就是最華麗的洞穴?我們錯將影像誤認為是真理?

6、這個形而上的主題,落實到故事裡,便成為「重新理解凱恩人生」的過程。凱恩已死,留下一個謎題:他死前握著水晶球(裡頭裝飾著雪景),說了句「玫瑰花蕾」。這「玫瑰花蕾」到底是什麼?就是水晶球本身嗎?「玫瑰花蕾」成為最堅強的「麥考芬」,驅動整個故事的進行。

7、記者循著「玫瑰花蕾」的線索,開始追尋凱恩的一生。然而我們只能夠透過一個又一個過往當事者的回憶、談話,甚至是各種文字記載,東拼西湊努力建構起「凱恩」的形象。凱恩活在一堆「言說」當中,並最終消失在這些言說之中。「真實」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影像」,又或者說:影像建構了最後的真實——我們也只能相信這樣的「真實」了。

8、在這樣層層疊疊、包包裹裹、套套邏輯似的安排中,電影更設計了一個精彩的結構。那是開場十分鐘,我們看見了關於「凱恩的專題報導」,然而後來我們驚覺,原來這是「電影中的電影」,是記者們在看著製作出來的凱恩專題影片——而我們又「看著」這群記者「在看著」凱恩專題影片。對於記者來說,「凱恩專題影片」是影像,他們的觀看是真實;然而對於觀眾來說,則兩者同樣都是影像,只是影像之中還有影像,那麼真實到底是什麼?這個結構設計非常精彩,因為「凱恩專題影片」與後來「重新理解凱恩人生」又恰成一個對照與重複,「凱恩專題影片」的凱恩消失在各種傳聞、談論、報導之中,「重新理解凱恩人生」的段落又何嘗不是如此?「凱恩」不只一次被解消,透過這樣的結構,「凱恩」被粉碎,他徹底消失了。

9、回到「玫瑰花蕾」,從內容上說來,它是凱恩留給世人的一道謎題,它是理解凱恩的關鍵;從形式上說來,它成為堅強的麥考芬,整個故事便在揭示它存在的理由。但後來我們發現,「玫瑰花蕾」仍然沒有得到確定的解釋(起碼對於故事中的人物來說是如此)——因為「凱恩」也沒有得到真正的理解;我們仍不知道「玫瑰花蕾」指的是什麼?它的內容意義消失了,剩下的是形式的功能。《大國民》是部高度炫耀形式技巧的影片,它有個簡單的故事,但最後我們將發現故事只有一堆與其相關的線索,缺乏確定的基礎;《大國民》將內容抽離,靠形式建立起自身,或者說它即使有內容,也完全被形式化地運用著,包括前面提及的結構、凱恩這個人物的背景設定、乃至「玫瑰花蕾」等等,都在影像與真實之間、形式與內容之間,產生各種映照、辯證。

10、這也是《大國民》強調形式與風格的原因,它展現了各種絢爛的技巧:各式各樣的剪接(動作剪接、聲音剪接、畫面剪接,並以快速的剪接暗示時間的流逝;進而將這種蒙太奇與長時間段落鏡頭做對照);極端的鏡頭角度(仰拍、俯視);鏡頭移動(以升降鏡頭最精彩);高反差的打光與群像關係;畫面中並置影像造成的蒙太奇效果;馬與長頸鹿做出平行動作的趣味效果(讓人想起小津)……。最重要的是人們津津樂道的「深焦鏡頭」使用——

11、《大國民》以「寫實主義」著稱於世,便在於它對深焦鏡頭的使用,讓無論處於前景或者後景的人與物都顯得清楚可辨,加上長時間段落鏡頭,在在「如實地」反應現實世界。以電影的最後一個場景為例,我們觀看了凱恩的豪邸宮殿,每一尊雕像、藝術品、千種收藏,皆清晰入鏡,是極為精彩的拍攝手法。人們便以此稱《大國民》為「寫實主義」的影片代表,然而巴贊對此深具見識——他認為《大國民》處於寫實與形式之間的曖昧地帶;《大國民》的形式意義遠超過其寫實效果,這或者也是小津喜歡《大國民》的真正原因?他們都喜歡寫實與形式之間的曖昧關係。

12、《大國民》以深焦鏡頭造成的寫實風格,在主題的強烈導引下,染上了「反諷」的意味。如果《大國民》的主題在於讓我們反省到「真實」並不存在、或者並不可靠,那麼在電影之中(以影像為其本質的創作媒介)再現如此這般細膩的「真實」,又是為了什麼呢?這並非一種「諷刺」,而更是一種「反諷」,因為影像與真實、意見與真理從來就不是截然二分的東西,它們糾纏、蔓衍、互換、增生……(我們記得凱恩走過鏡前幻化為千萬個人像的畫面),在一部如此華麗的影片之中(無論是主題或者形式),強調其寫實色彩,最好的態度是視其為一種「反諷」。

13、電影最後一個鏡頭,我們看到了被丟進火爐之中的「雪橇」。那雪橇是凱恩童年時期在大雪之中的玩伴,並在其感覺受傷、剝奪、不安時用來攻擊的武器。是的,透過特寫鏡頭,我們看見了上面刻有「玫瑰花蕾」的名稱。「玫瑰花蕾」終究指的是雪橇,是那場大雪紛飛的童年場景,濃縮在凱恩死前緊握的水晶球中。「玫瑰花蕾」是記者所言,那是凱恩最珍貴、永遠失去、或者最想擁有的東西。是的,那是他的童年,一個最初的自己。這個意義當然是為了配合故事需要,添加進來的感傷情調;「玫瑰花蕾」作為電影重要的麥考芬,這個內容上的答案不及它在形式上的重要性。

14、然而也必需說,如果這個「玫瑰花蕾」是凱恩一輩子的祕密,它是不是也是所有藝術最終的祕密呢?藝術將內容抽離,炫耀其形式,之後是否仍須找回內容?不管「那」是什麼,只要對凱恩有意義、對我們每一個人有意義,便都是可貴的。







日本藤素 2020-01-10 08:51:45

很不錯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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