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8 14:10:08陳雋弘

【電影筆記】神探亨特張










1、一個名叫張惠領的警察,帶領著一班兄弟,他們一輩子的工作就是在街頭巷尾兜來轉去抓小偷兒。北京城裡日日上演著偷拐搶騙的戲碼:有人攜家帶眷製造假車禍、有人怪力亂神慫恿他人改運,有人靠著各種小奸小惡努力養活一家老小,還有一個名叫張發財的扒竊集團首腦,放話要在三日以內,從北京市民身上偷滿十萬塊錢……。在這個天花亂墜的城市裡,張惠領一次又一次地抓著小偷,然而明天又有更多的小偷冒了出來,使每個人似都墮入了永無止盡的輪迴之中。


2、《神探亨特張》呈現了古老的中國在急遽邁向現代化的過程中,出現的各種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社會問題,並藉此反省了中國人性格中獨特的價值觀念。電影的主線是張惠領追捕扒竊集團首腦張發財的過程,最後張發財公開向張惠領叫板,將在三日之內從北京城裡偷足十萬塊錢,並捐給日前在街上被撞死的一名四歲小女孩的母親,作為慰問。


3、這是個典型的戲劇衝突模式,在台灣亦有《義賊廖添丁》的故事,亦即為了最後道德的目的,卻使用了非法的手段,在兩者之間我們該如何取決。《神探亨特張》以「警察抓小偷」的故事,背地裡真正要思考的,其實是中國人的價值觀念,究竟是相信法治?還是更強調倫理?


4、電影最後,張惠領幾乎要將張發財緝捕到案,面對著連日被扒被竊的受害者,以及出於急公好義、忿忿不平之心自動加入追打行動的大眾,張惠領高聲說道:他就是張發財,大言不慚要從我們口袋裡偷走十萬塊錢的張發財。接著一干人等齊聲吆喝,就是要拿下這個不知羞愧的偷兒;然而張惠領接著說:但是他要把偷來的錢,捐給幾天前被車碾死的可憐小女孩。此時現場陷入沈默,接著同樣的一干人等摸一摸鼻子,紛紛解散離去——是啊,想想人家也怪可憐的,似乎也不好再責備些什麼了。此時卻突然冒出一個女人,更高聲地喊道:這十萬塊錢我出,我們再不能讓所謂的正義侵犯了法律啊!於是眾人又紛紛聚攏過來,繼續咒罵張發財。


5、看著電影,這個段落當然顯得過於「顯露」,尤其是那女人的一句話,簡直就像是標語。但也正因為這句話,直接揭明了電影的主題;然而我們應該馬上察覺,即使它揭示了電影的主題,也是出以一種反諷的方式。這種感覺在電影名稱上就得到了暗示——「神探亨特張」,我們以為會有個神探,破獲某重大犯罪事件,卻沒想到只是一個小警察,追打朝生暮死似永無止盡的小偷兒的故事,怎麼會這樣?


6、《神探亨特張》的反諷色彩鮮明,這點從開場三分鐘張惠領歪七扭八地唱著羅大佑的〈現象七十二變〉時,我們就知道了。歌詞寫著:「眼看著高樓蓋得越來越高/我們的人情味卻越來越薄/朋友之間越來越有禮貌/只因為大家見面越來越少/蘋果價錢賣得沒以前高/或許現在味道變得不好/就像彩色的電視變得更佳花俏/能辨別黑白的人越來越少/現實生活不能等待奇蹟/這是個非常簡單的道理/如果真要生存非常容易/只要你對人保持一點距離/但是生活不能像在演戲/你戴著面具如何面對自己」。在這個天花亂墜的城市裡,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好像都沒有標準了。這不是光用法律就可以辨別的問題,而在中國長久的社會中,也從來並不真正相信法治。看看「包青天」的故事就能理解:好人壞人在審判之前早已確定了,而審判過程所有人皆正氣凜然至鬼魂都充滿忠孝仁義心腸的光怪陸離,以及審判結果以狗頭鍘直接砍頭的大快人心,在在證明了中國人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而嚴密的審判過程,僅流於製造戲劇效果,你如果要問:誰是壞人?也只能回答:難道包青天還能是壞人嗎?


7、因此我們也絕不該輕易就相信了女人的話,「我們再不能讓所謂的正義侵犯法律了」,這句話之所以這麼像標語、這麼戲劇性、這麼突兀,不是它本身有什麼問題,而是它出以反諷的姿態。在《神探亨特張》裡,這句話涉及主題,它講得正氣凜然、義薄雲天;然而我們更不該忘記,電影之前出現的一小段插曲,或者才是導演真正的用心所在。


8、張惠領又從街頭抓來了一個小彆三,就是偷、拐、騙,可能連真正去搶也不敢。此時這個偷兒跟張惠領打起了商量,他先舉了一個例子:就像是星光大道走紅地毯,有的女星能走、也有的女星不能走,走起來不像話,不好看嘛!記者狗仔拍了照理所當然消遣一番,這是他們的工作嘛,妳當藝人活該被罵、他當狗仔就得罵人。現在換成我們,你是警察、我是小偷,警察抓小偷天經地義,這不是你的錯,但也不是我的錯啊。現在社會這麼差,你不讓我偷拐搶騙我要幹嘛?倒不如你放了我,反正整個北京城那麼大,你多抓了我一個,北京明天也不會更好,你放了我,你繼續當差,彼此當作沒這回事不就好了。你理解我,我理解你,重要的是相互理解就行了。


9、「你理解我,我理解你,重要的是相互理解就行了」,多麼似是而非、卻又直入人心坎裡的一句話啊。我記起以前一位長輩的教導:有什麼是非對錯好爭的呢?如果要問是非對錯,那永遠只有一個答案,就是「我對你錯」,有人會覺得自己錯了嗎?所以不要問是非對錯,重要的是好好坐下來談,讓事情能夠圓滿落幕。我認為這才是電影真正的主題,它生動地傳達了中國人性格裡的價值認同。我們沒那麼在乎是非、對錯、甚而是法治,那太絕對了、也太沒人情味了,我們要的是相互理解,坐下來,好好談,重要的是把事兒解決了,讓事情圓滿落幕。


10、這真正是中國人看待事情的方式,一種「實用主義」式的判斷,重要的是「有用」、「有效」,至於事物本身的性質,是可以擱置不論的。這點在現今的家庭中還常見到:子女有了某種興趣,甚至要選填科系、志願,父母一貫的關心必定是「你學那有什麼用啊」。「有什麼用」,這是我們用來理解、界定、判斷事物價值的基本反應。因此中國從來就沒特別喜愛「數學」,但我們的「算術」很好——數學在笛卡兒心中,是拿來沈思的;在中國人眼中,是拿來打算盤、做生意的。


11、中國人相信倫理、不相信法治。這沒什麼好壞對錯的問題,每個社會都有它維繫自身的方式。唯一的危害可能是,明明不相信法治、卻口口聲聲要以法為治,像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除了在形式上顯得突兀外,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覺得,那是一個外國人在講話。《神探亨特張》的基調當然是憂鬱的,這也是它英文片名的由來,它嘲諷了中國人根深柢固的價值觀念,反映老中國在追求進步的過程中幾近失控的各種社會問題,但更重要的是,它回過頭來讓我們進入張惠領的內心世界:這一切「有什麼用」?反正偷兒是永遠抓不完的,也不差這一個那一個多一個少一個。但它似乎就構成了張惠領的一生,他被崇拜、被尊敬、被當作模範,然而他並不快樂,甚至顯得荒謬。因為在他心中有真正的價值衝突,「抓小偷」這件事究竟是基於法治的立場(偷竊行為本來就是錯、就應該抓)、還是應該考慮到倫理的立場(在這種社會結構中,偷竊是個社會問題、不是個人的道德問題。女人說:我不去做妓女就不錯了,我也是有操守的,但我要養孩子阿)?這一切究竟有什麼用?這是張惠領憂鬱的原因,也是整部電影以周云蓬的四首歌曲,傳達出來的真正意涵——我們從中聽見了一種苦澀。


12、《神探亨特張》在形式上最明顯的風格,便是大量使用了「大跨幅搖鏡」。搖鏡的使用原本就是模仿人眼的觀看方式,在兩個鏡頭之間不以「切」來轉換,而直接使用「搖」的方式,便是直接模仿人眼從A物到B物的連續觀看過程,特別是跨幅很大的時候,便讓人有一種身歷其境的感覺。結合《神探亨特張》的「警察抓小偷」故事,大跨幅搖鏡的使用便有了「張望、尋找」之意,我們彷彿跟隨著張惠領在熙來攘往的北京街頭,不斷介入整個埋伏、觀察、張望、尋找、收網、追捕的過程。


13、然而還有另一種鏡頭與搖鏡搭配使用,便是隔著一段距離的遠鏡頭。時而使用行車記錄器的畫面、時而使用街頭監視器的畫面、時而使用相機錄影畫面等等,與搖鏡的身歷其境對比,這種錄影畫面所形成的遠鏡頭則給人一種冷漠旁觀的感覺。事件離我們有一段距離,甚至有時無法釐清彼方究竟發生了什麼。因此觀眾不斷處於涉入事件、又從事件中抽離的位置,與故事本身形成某種呼應。


14、其次我們也發現《神探亨特張》突出使用了大量的「錄影畫面」,特別是在電影最後,張惠領不斷詢問「有錄影畫面嗎」,然後從絕對客觀的錄影畫面中,事實真相一一浮現、確定。然而我們也旋即發現這裡頭有一種影像的辯證關係:真實存在於錄影畫面中,則是否代表著現實中你追我逃的人生畢竟是虛假的?這不只是電影形式的問題,也是張惠領的心結所在: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作為一個警察、法律的執行者,與作為一個人,面對北京這個如此古老又現代的城市,這麼多幾近失控的問題,我(們)該選擇什麼?我(們)該怎麼辦?



持久藥 2020-01-12 19:2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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