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筆記【陸游〈書憤〉】
〈書憤〉 陸游
早歲哪知世事艱
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州度
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
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
千載誰堪伯仲間
1、一般說來詩裡寫的最好的句子都在最後幾句,這首詩卻在第一句就出現了,那是對於人生的清澈醒悟。年輕時我們都是勇敢的,就連受了傷也一笑置之。然而有些痛苦來得很晚,或者我們瞭解的很晚,以為過去的、不經意的事件片段,有一天突然懂了,於是回過頭去重組當年種種,才知道了這一切的意義。
2、這首詩的第一句就把這樣的反差表現得很好,那是一種在時間流轉裡逐漸明白的感覺。明白了所有看似容易的事情,背後都有難以擺脫的一面。這個世界遠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夢想其實是困難的、愛情其實是困難的、成長是困難的,承認更是。詩人陸游在此承認了,「早歲哪知世事艱」,他承認了自己的軟弱,也承認了世事的艱困。我想起了曾經寫過的一行句子:「那時不覺辛苦的事/現在證明都失敗了」,這裡頭有一種落差,對於世界的落差、對於自己的落差,我們原來那麼微小,像《傾城之戀》裡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誰又作的了自己的主人呢?」不要說世界的主人,原來我們連自己的主人都做不了。
3、詩的開頭就把這樣的醒悟直接表達了出來,應該可以結束了,因為再也無有可說。然而這首詩奇怪的地方在於,剛剛才瞭解了「世事艱」,突然接著三句卻是完全不知行路之難的,那是「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州度」、「鐵馬秋風大散關」。在「早歲不知世事艱」與「中原北望氣如山」兩句之間,造成了一種巨大的落差,如果前一句是一聲輕輕的嘆息,後面馬上接著高昂的歌聲。一聲還不夠,更連續再接了兩句,「樓船夜雪瓜州度/鐵馬秋風大散關」,把當年戰場上的勝壯景象用名詞一一並列了出來。詩人誇耀著曾經的美好,一次不夠、又一次再一次地強調著,以致好像要對第一句的承認做出反悔那樣,努力說服著自己以及讀者:也許世事並非如此艱難,我們真的完成過好多事情。
4、然而這樣的輝煌過往立刻被緊接而來的第五句打破了,我們在此見到了一個最重要的字——「空」。「塞上長城空自許」,陸游在這裡用了一個典故:南朝宋文帝欲殺大將檀道濟,道濟臨死前怒叱:「乃壞汝萬里長城。」檀道濟自許為國家的萬里長城,因此詩人在此也自許為「塞上長城」。然而這個期待很快就被顛覆了,那是「空自許」,塞上長城只能是空自許,當這個「空」字一出現,所有一切盡皆成了幻影,而無奈的是這幻影竟然才是現實。
5、因此第五句可說是把前面的佈局「壓縮」成為一句表現。那個「塞上長城」不就是「北望中原氣如山」嗎?不就是「樓船夜雪瓜州度/鐵馬秋風大散關」嗎?如此說來,「空自許」的醒悟再次帶我們回到了第一句「早歲哪知世事艱」。我們可說前面四句(剛好是一首七絕)的對比,在第五句(如果把律詩看成是兩首絕句,剛好是下一首的起句)被合併表現了,而最後以一個「空」字為過往的歌聲與此刻的嘆息,做了最後的定調。
6、至此詩裡形成了兩種態度,並在其間形成了張力。從表面上看來,「早歲哪知世事艱」與「北望中原氣如山/樓船夜雪瓜州度/鐵馬秋風大散關」之間,前者是「輕」的、後者是「重」的,這可以從它的句數與情感強度做出區分,我們說過了,如果第一句是一聲輕輕的嘆息,則第二、三、四句則是高昂的歌聲。第五句的「塞上長城空自許」再次壓縮強調了這樣的區分。然而當「空自許」出現的時候,情況整個改變了,當那個「空」字為詩作了基本的定調之後,我們發現在「輕」與「重」之間突然形成了一種「反轉」,亦即「輕」成為了「重」、「重」轉為了「輕」,表面的句意與真正的意義之間產生落差,這也正是「張力」所在。在此我們又一次遇見了詩的本質,輕、重、正、反的依違不定,即使在現實中早有了定論的,在情感中仍不斷地承諾、反悔、反悔、承諾……。
7、因此接下來出現的「鏡」才顯出它的精彩。在「塞上長城空自許」之後,接著一句「鏡中衰鬢已先斑」,「鏡」在這裡運用得很好。如果詩的前半部份是一個對照、一個區分、一個輕重正反形成的張力的場域,則這個「場域」便在第六句具體化成了一面「鏡子」。當詩人對鏡,他已滿頭白髮,然而他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們」是同一個人,只是一個是過去、一個是此刻,一個是幻影、一個是現實。這個「鏡」同時具有內容上與形式上的重要性:從內容上說,詩人看到了鏡中的自己,當然興起了一種因時間幻變而帶來的感傷;而從形式上說,這個「鏡」彷彿將第一句與第二、三、四句同時作為映照、也在第五句的「塞上長城」與「空自許」之間做出了映照。無論如何,它都涉及了這首詩的主題:過去/此刻、幻影/現實、美好/感傷,或者就是歌聲與嘆息……。
8、詩是猶豫的、充滿懷疑的,是裡頭不斷承諾著、同時也不斷反悔的。然而這是一首宋人的詩,是一個對國家有著無比熱愛的陸游的詩。作為一個愛國者,他只能承諾、不能反悔,然而作為一個詩人,他又必須猶豫、並且懷疑。因此這首詩的最後兩句顯得激昂、高調,「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基本上它已經回到了散文、而不再是詩了。因為這個陳述如此清晰、堅決、完全不容置疑,它是一種宣誓,而詩裡只要出現了宣誓通常都要失去張力、成為單一的政治宣傳。然而陸游作為一個南宋詩人,當然具有宋詩的特色,散文、口語、愛發議論,並且我們不該忘了,他還是一個南宋的「愛國詩人」。因此出現這樣的結尾是很正常的。但這樣的結尾是不是就破壞了詩的本質、美感、價值、成就了呢?不是的。因為「詩」存在於許多不同的層次,或許它在詩的形式表現上太過於顯露,然而正是一種光可鑑月的情感、類似於《詩經》裡不斷強調的「志」,正是這種理想與夢真正是屬於詩的,而不論它出以怎樣的形式。「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它的確在內容上的政治宣傳幾乎要稀釋掉了所有的詩意,但如果結合陸游的一生來看,我們又會被這高昂的宣誓所打動。詩人在前面方才來來回回欣喜又失落地唱歌與嘆息,然而明知是「空自許」,他還是選擇了諸葛亮做為一生嚮往的典型,他仍然再一次地「許」了,這難道不是詩的嗎?唯有在詩裡,我們才可以不顧現實的挫折,而單純訴說著自己的理想,這也是《詩經》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的真正意義。
9、我們說過了,對於詩的分析必須同時來自內部與外部。因為「詩」涉及了一種文體的觀念、而這文體的觀念又更根本地建立在我們某種堅貞的情感經驗上。這兩者間的比例調配是重要的,對於詩的分析來說也同樣如此,我們必須一層又一層的仔細說明、來回檢視。不從形式下手,完全把詩作散文的、作者生平的翻譯是不對的;而把詩封閉起來,完全不顧作者生平、經歷的「新批評」也是不對的——也許我們該加上一句,特別對於中國的詩來說將是更危險的,因為中國詩人往往用一生來寫詩,他們的詩從來就是他們的生命。也唯有如此,或許我們才能真正瞭解,題目〈書憤〉裡的千迴與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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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陸游的確很奇怪
表面上很Man
可是談起戀愛來又很六神無主
而梵谷則是從頭娘到尾
我的意思是
大概這些自戀的人都很軟弱吧
而也必須是那麼軟弱的人
才能察覺做人的困難
正所謂Man有兩種:
一種是飆汗的Man
一種是無淚的Man
而飆汗總是灑了女人一身
所以女人都濕了
但無淚才是真正的Man
一如吳宗憲的那句玩笑話:
我轉過頭去,就不會再回來
為的是不想讓妳看見
我為妳流下的眼淚
哇﹏﹏
(不過這樣好像沒有為無淚的Man拉到票阿)
陸遊是一位很有趣的詩人
之前我在翻全宋詩時
發現他很特別
他很愛寫自詠詩
這在其他宋代詩人身上是未見的
詩成了他的自傳體
或許就想你說的
詩人用一生來寫一首詩
或許這就是他的
自詠詩
(之前一直想找有關心理學方面的東西去看自詠詩這個問題 就像梵谷愛畫自畫像一樣 總隱約覺得 應該有什是可以探討的......)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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