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29 13:58:34西特克姆

一個鵝肝油雞飯

在我還是法學院的學生時(對不起,我實在不習慣稱它為社會科學學院),附近的丹陽街有一間很有名的燒臘店,陳舊的招牌上寫著『名門』兩個字。還記得,第一次去是大一時系棒的黑衫軍學長帶的,大夥練完球,學長說 『走! 帶你去吃空心菜炒牛肉』。到了那看一下菜單, 發現根本找不到這一樣,正覺得奇怪時,一個學長用客家腔很重的中文跟老闆喲喝了兩聲。然後,我吃到了在台北第一樣覺得好吃的東西。

一盤八十塊。


我就是這樣與『名門』邂逅的。

同時,我也看到了他。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認識他,或者說,我不知道我與他的關係到底該怎麼界定。我在丹陽街混了五年,每次去吃飯時,他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大概十五歲吧,不高,瘦瘦的,發育時期的國中生大概就是那樣子,他在一個我想是他叔叔的人旁邊幫著忙,有時候擦擦桌子,多數時候負責端飯給客人,看起來很有精神,表情總是帶著笑容與努力表現出來的認真。

說實在的,除了付帳時候類似『少?』『80, 謝謝』之類的對話,我在五年級之前與他說過的話真是屈指可數。


大五的時候,我搬到了景美,當然也搬離了那個旁邊有玩棒球草地的宿舍。原本以為,大概與丹陽街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吧,不過故事就是這樣,如果丹陽街不消失,那麼故事就會持續下去。


一個懊熱的中午,空氣中罩著讓人窒息的濕氣,台灣的亞熱帶氣候讓我頭漲發麻。上完早班以後,我還得接著上午班,那正是sars肆虐的時節,部裡的餐廳也因此關閉。我不得已,只好騎著機車跑去了丹陽街的名門。


名門的招牌旁總會掛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今日特餐』四個大字,下面會有另外一行小字寫著諸如『鵝肝油雞飯』這樣的標示,意思是這項的價格比平常大概少五塊。


我一進門,對著老闆說『一個鵝肝油雞飯帶走』。

那老闆熟練地先在便當盒裡裝了白飯,加上一些高麗菜、酸菜及滷蛋,但他還來不及幫我切肉時就去招呼別的客人了,於是當年的那個小男孩過來幫忙完成那個便當。其實好像不能說完成,因為他把原本已經半完成的便當擺在旁,
重新替我裝了一盒滿滿的白飯,加倍的高麗菜,還有我敢說是一定比平常份量多很多的油雞跟鵝肝。

我看著鼓鼓的一個便當,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這時倒是他先開了口,
『你畢業嚕?怎麼今天穿那麼帥?』

其實我也不過穿件襯衫而已。

『喔,算吧,我在打工。』我這樣回答。

『在哪打工啊?』 他接著問。

『喔,在外交部。』其實我有點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或者說,我很怕回答了之後會讓他覺得不好意思或什麼的。


我當然不是說在外交部打工有多了不起,但對他來說,外交部可能是一個非常遙遠陌生的名詞。

我能夠這樣說嘛? 就說,我是看著他長大的。

當我十八歲初到台北並看見他時,他只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小孩子。讀大學的這幾年每次去到名門,我就可以看到他忙進忙出地在幫忙。我甚至不確定他有沒有念高中,也許是念夜校吧,因為我曾看到與他同年紀的孩子找過他。

有一件事我覺得好難以接受但卻又那麼順理成章的是,當我歷經一次又一次的期末考,一次又一次的失戀,在台大校隊打過一場又一場的棒球賽,在椰林大道走過一遍又一遍之後,他也就這樣長大了。

而我發現對他的記憶,似乎只存在名門這個地方。

沒有其他的了。


他從一個稚氣未脫,只能端端菜的小孩子,變成一點點江湖味,熟練地操著菜刀的大人。

雞肉的油漬隨著他刀起刀落,四處飛濺。


我發現自己對他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隱隱約約之中我總是想跟他成為好朋友,想要多認識他一點。

他對我似乎也是吧。

所以他寧願給我一個超大的油雞便當,那似乎已經是他能表現出最大的友善了。

我記得學期初的時候,他會問,『你們開學囉?』

學期末的時候他會問,『放暑假了沒?』

寒暑假的時候我就會聽到,『你家在台北喔?怎麼不回家?』

我知道他總是想問一些最簡單,同時也是他唯一知道關於我的一切的問題。只是為了跟我講幾句話。

似乎是,他很想了解在他從小長大的這條擁擠狹小的丹陽街旁邊,那棟日式老建築物老被稱為台大法學院的學生,是怎樣的學生。

會不會跟他不一樣?又或者是,他也能夠有一個台大的朋友?

讓我難過的是,我們都知道彼此過的是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圈。

而我很難跟他透露一點我的世界。


當他知道我念政治系時,他開玩笑的說,『那你將來要選立委喔?』

我只能苦笑。

我其實很想跟他說,沒有啦,其實我們系上有分政論公行國關三組,我想當外交官...等等。

我沒有這樣說。

我很怕在講出任何一個艱深的字之後,會從他臉上看到疑惑的表情。

那樣我會很難過。

我的世界。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