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11 15:53:55尚未設定

薄荷公車(之一)

四點鐘左右,烏雲密佈,雲層宛若一片片倉皇擁抱的烤焦土司,灰灰黑黑壓著盆地,不知道想進行什麼曖昧的勾當。

才一下子功夫,天空起了質變,狀似烤焦土司的幾何圖形溶進水氣中,天幕軟塌塌的,一戳就要決堤;雷聲反倒悶悶的,在距離不詳的遠方地表虛張聲勢。氣象局確實發佈了午後豪雨特報,但類似的特報已經持續一週了,沒一次準確過,這年頭嘲弄世人的方法很多,氣象報告算箇中能手,相信與不信的人,都沒撈到好處。

***曾善良 25歲 汽車保險業務員***

目測雲層厚度,我粗略估算公車行駛的路程,可能經過五個站牌之後,就會降下滂陀大雨,以前我可能會率性賭一把,情願失算淋個透徹,也不願意大晴天拿把黑傘像傻蛋,但是此刻穿在身上的新襯衫西褲與領帶價值不斐,再花八十塊錢買一把淺螢光綠透明傘,老實說,也沒差,心裡踏實些。

這幾年來,我在踏實的心境中缺席太久,金錢雖然銅臭,但是沒錢還真的要人命,雖然我很早就懂得隨遇而安,可是老天爺總是把最淺薄的運氣隨意丟給我,生活猶如走鋼索,又像攀在懸崖邊討饒求救,兩腳在空中掙扎晃動,這遊戲,真有些厭倦了。

開始懂得對路人傻笑,應該只有一歲多,或更小。外公在理髮店門口擦鞋,外婆在一旁擺檳榔攤兼賣甘蔗汁,我在攤子旁如狗籠狀的嬰兒車裡吃喝拉撒,父不詳,母失蹤,只好對路人傻笑,那是我唯一擅長的才藝。

理髮的客人大多搭配修臉掏耳朵,想要順便擦鞋的慾望不高,印象中,外公看報紙的時間多過擦鞋,除非「剃頭婆仔」幫忙拉生意,「剃頭婆仔」的稱謂不可考,她們明明很年輕,裙子很短,上衣領口很低,有時候挨近嬰兒車,把我的腦杓揉進胸口,還問我要不要吃奶。

當然要吃奶,否則怎麼長大,可惜吃的是S26,跟「剃頭婆仔」無關。

上學之後,成績始終很差,但是爛學校很多,只要按時給學費,其實不難畢業。

外公的收入當然不好,外婆的姿色也拚不過拐角鄰近縱貫路的檳榔西施,究竟靠什麼錢幫我支付學費,老實說,到現在還是想不通。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自從昨天中午到公司樓下的銀行補登存摺之後,我就知道,屬於我的好日子,終究還是來了。

這是我第一份正式工作,試用期的第二個月份,業務持續掛零蛋的第三個禮拜。每天早會,我都感覺主任的瞳孔像兩顆火力驚人的未爆彈,隨時都有可能飛過來將我炸得皮綻肉開。但是市況不好,周遭熟識的人,不是剛賣掉車,就是沒錢買車,想要供養每月三十萬元的業績配額,實在強人所難,我又沒辦法像大師兄一樣,天天跟車商上酒店泡妞喝酒談交易,拿胃潰瘍換業績獎金,何況我一碰酒精就起疹子,像染上天花梅毒,這招是行不通了,還好,昨天去刷了存摺,否則,這種苦日子,不知道還要捱多久才見到陽光。

一定是老天爺派了天使來資助我,要不然就是拋棄我的母親良心發現,還是父不詳的謎團解開了,總之,我的存摺匯入一筆款項,數字長度從左到右足足有七位,我很認真地用食指從右數到左,「個、拾、佰、仟、萬、拾萬、佰萬」直到腿軟差點尿褲子。推開銀行旋轉門,我回頭看了一眼自動櫃員機,再瞧瞧我身上被汗水潤漬的廉價襯衫,跟幾分鐘之前推門進銀行的身價相比,足足多了新台幣兩百四十七萬元整。

我在街邊站了一下子,天氣很熱,但腦袋很清醒,馬上就做了決定。

距離三點半銀行關門的時間還算充裕,但是我拿筆填寫提款單的右手卻不斷顫抖,抽了號碼牌之後,我挑選柱子後方的沙發椅坐下,警衛在右前方,正在挖鼻孔,其實我沒必要害怕,但隱約還是感覺心虛,偷偷摸摸,像孬種小賊。

輪到我的號碼時,雖然刻意佯裝鎮定,還是不小心左腳踩到右腳,差點跌跤。櫃臺行員是個瓜子臉綁馬尾的年輕女生,看到提款單的數字並未感覺奇特,只冷冷地問了聲,要提現金還是開票?

當然要現金,開票做啥?兩百四十七萬的鈔票份量捧在懷裡,多爽。

「如果有需要,可以請求管區警員保護,派出所電話號碼請跟服務台索取!」

小姐機械化背誦口條,手掌朝服務台的方向斜斜指引,像個充氣娃娃,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當然沒找服務台要管區警員的電話,這種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將鈔票放進公事包,雙手再環抱公事包緊緊貼著胸口,原來兩百四十七萬的鈔票份量這麼輕薄,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我沒有回公司,也不打算再去上班了,直接回家,抽出七萬零頭放在皮夾裡,皮夾向來都瘦得皮包骨,這下子圓滾滾的,像即將臨盆的孕婦,相當討喜。接著,將剩餘的兩百四十萬用塑膠袋包好,還用透明膠帶裹緊,埋在陽台萬年青盆栽土裡,夜裡總共起來七次,對著那盆萬年青傻笑。

為什麼不繼續存在銀行裡,非得埋在萬年青花盆裡不可?

兩百四十七萬,既然可以悄悄匯進來,當然也能偷偷匯出去,就算書讀得不好,業績做得爛,但這點小聰明,我還行。

今天,我去了台北最高檔的精品店,現金買下昂貴的名牌襯衫西褲與領帶,帶走一雙限量發行的喬登球鞋,還在頂樓餐廳吃了一客牛排,發現皮夾仍舊鼓鼓的,想在一天內花光七萬塊錢的訣竅我還未掌握,富人的生活才剛開始,我需要一點時間脫離窮人的格局,適應期應該不至於太長吧!

然而,還是不小心跳上公車,純粹是習慣使然,一下子調適不過來。

這公車飄著薄荷香氣,司機先生穿著淺綠制服,車窗貼著淡綠隔熱紙,晃來盪去的拉環漆著墨綠色澤,連椅背的材質都像薄荷葉片紋路,車窗外的天空顏色好像也泛著香草基調,方才烏雲密佈的聲勢雖然驚人,但稀疏灑了幾滴雨水之後就停了,我突然想吃一球薄荷冰淇淋,於是在敦化南路口拉鈴下車,把剛買來的淺螢光綠透明傘遺忘在目的地不詳的薄荷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