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4 16:21:15尚未設定

覺是今生(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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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不想在下班之後跟公司任何人有所瓜葛,可是,自從姚艾文住進奇岩的公寓之後,我們就不得不在辦公時間之外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沒什麼曖昧的原因,只因為我們必須往來同一條捷運路線,都要從中山國中站搭木柵線,接著在忠孝復興轉板南線,然後在台北車站換淡水線,過了民權西路站爬升至地面後,再一路往盆地外圍挪移,他在奇岩站下車,我在北投站越過一個月台,轉搭新北投支線回家。

姚艾文的職位,其實可以配車配司機,但他習慣搭捷運,他說,不喜歡被鎖在車陣裡等死的感覺,於是推辭了配車跟司機,預算全化成現金津貼,入了他的薪水帳戶。

一開始,我也曾經帶他步行到民權東路搭乘617公車,直行到民權西路捷運站轉車,可是每一次路過第一殯儀館,姚艾文的神色就不太舒妥,我後來才聽他提起,自幼在北角的香港殯儀館附近長大,來來往往,總看著喪家的棺木進了黑色的靈車,日復一日,被迫習慣跟鬼魂共處的生活基調,那種揪緊的黑色窒息感,不大不小地成了他心頭的陰影。

後來就沒再循著那樣的路線轉車了,不光是姚艾文有所顧忌,我自己也疑神疑鬼起來,總覺得那一段路,飄著黃菊白花的氣味,幽幽暗暗的。

我跟姚艾文經常在捷運列車上看見彼此,只是點頭,沒有交談,或是乾脆佯裝沒看見,然後一前一後進公司,或是一前一後上了捷運,他回奇岩,我回新北投。

這天,我又在錦州街口的便利店門口,瞥見姚艾文站在對街,他依舊停在街角低頭點菸,他自然是看到我了,但點完菸之後繼續往前走,我過斑馬線的速度也沒減緩,就這樣子相隔不到一公尺,他走他的,我走我的,誰沒有打算等誰,誰也沒有想要追上誰。

過了藥妝店,過了證券公司,距離麵包店不遠的紅磚道上,一部摩托車突然向內側傾倒,姚艾文很機警地停了下來,我因為隔著他的肩膀,沒能意會過來,右腳還是跨了出去,他及時抓住我的臂膀,很用力地往後抽,兩個人就這麼並肩讓傾倒的摩托車給堵在紅磚道上,彼此的體溫有了小小程度的碰觸。

覺得懊惱,好像這樣的碰觸,千刀萬剮的難受。

確定沒事之後,兩個人又快步往前走,又是一前一後上了扶手電梯,感應了悠遊卡,各自找了排隊的人龍守候,我瞧一眼他臉上的鬍渣,覺得這一刻的姚艾文,比下午看見的姚艾文,還要沮喪些。

上車之後,找到順向的座位,我討厭被車子往後拋的感覺,從來不坐逆向的位子。

過了南京東路站,微風廣場在左側,右側一處閒置辦公室裡,有許多看起來很傳統的辦公桌椅堆置著,每次路過,都百思不解,既然是閒置,為什麼要點這麼亮的燈呢?

進了忠孝復興站,跟著人潮遁入地底,地底車站像隻吞吐人肉的巨獸,張開口,將人模人樣的上班族吞噬殆盡,一天吃掉幾十萬人,再吐掉幾十萬人,好大的胃口,好猖狂的胃納。

我在扶手梯頂端,往下俯視,看見姚艾文的腦杓,恍惚間,以為自己貼著扶手梯人龍的頭顱動線,就要往巨獸的咽喉滾下去。

站在往新埔方向的月台上,我執意朝車頭行進的方向走,大概是日本推理劇看多了,總覺得倚賴捷運線的人群中,會蟄伏著那種將陌生人推入鐵軌的變態狂,左側車頭最首的一節車廂就位時,速度已經減緩幾近停止,倘若真的讓人從背後一把推下去,頂多摔傷,不至於被輾斃。

姚艾文顯然不具備這樣的神經質,他隨意挑選位置,大部分時間,他的耳朵貼著行動電話,公事或是私事,從擁擠的等待人潮縫隙中望去,根本無從判斷。

列車行經忠孝新生、善導寺,台北車站是下一個出口。

我很討厭這種輸送帶方式的移動,在柏油路面底下開腸剖肚的流竄,一離開站,列車窗外即是漆黑,除了將視線擱在陌生的臉孔、或是陌生的手肘上游移,就只能假寐,而那樣近乎窒息的空間裡,有時候,連假寐的情緒都沒有,只能發呆。就算是發呆,也要顧及姿態優美,因為其他人也一樣,除了在我的臉孔與手肘上游移,他們所見的窗外也是漆黑,想要假寐,也要看情緒。

列車滑進台北車站月台,踏出車門之前,我必須鼓足勇氣把自己往人潮之中丟擲,看似錯亂實則秩序井然的地底通道之間,藍線與紅線的轉車人口,像一堆向生活討饒的黑頭螞蟻,對這樣的移動,我總是感覺恐懼與期待參半,恐懼來自於人群擦撞,而期待來自於轉車之後的線路,不管是「新店→淡水」,還是「南勢角→北投」,那捷運列車行走的路線,跟記憶中的北淡線火車一樣,收拾乘客的心情,用的是一路相同的風景。

這時,我又想起那張紙條,以及,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