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0 12:35:22尚未設定

覺是今生(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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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一處車站是陌生的,即便天天經過,除了「奇岩」那兩個字,除了車廂循序播放的站名,再怎麼勉強搭上關係,也不過是晨昏各一次車門開啟,和關上,罷了。

約略拿捏了方位,那幾棟大樓的背後,應當是大業路,再遠一些,就該是大度路。

大度路!呵,好像從唐詩宋詞迸出來的字眼,帶著歷史典故。

大度路對某些人來說,不僅僅是一條路,一個路名,那般單純。寬敞多線道無分隔島的囂張歲月,也只有那年巧合入學的淡水學生才有幸馳騁其上。未拆遷的北淡線火車在這一處關渡平原繞了好大一個彎,好似普通列車的速度就不該來此擋路,只有從北門直達淡水的指南客運跟大度路才夠匹配,筆直的道路往往挑逗著司機老大逞兇鬥狠的本質,時速鮮少低於一百二。

威利有一台二手野狼機車,平日往返山下與側門,再怎麼操,也只是匍匐著逞強,來去一趟士林夜市就要喘息好幾天。那年頭,戴安全帽的人不多,年輕的生命卻競相在大度路狂飆。一次深夜,從士林光華戲院看完「新天堂樂園」吃完「大餅包小餅」,我跟威利與野狼機車,冒著小雨回淡水。我的雙手環著威利的腰,威利的雙手握著野狼的把手,人與人、人與機車的牽連,薄弱得不堪一次輕微撞擊。

當時大度路是飆車族競賽的化外之地,我們閃躲過喧鬧人群,好像走一段死神召喚的螢光隧道奈何橋。好不容易上了坡道,看見紅色關渡大橋,行至輝瑞藥廠的駁坎前方,一張黑白臉孔陰魂不散的申冤告示,貼在路燈投射光源處,冤死的幽魂與哀傷的家屬,正在尋找肇事的傢伙,平白這一路經過的機車騎士,都嚇破了膽。

「呵,是大度路嗎?」我站在黃色指示牌前方,不小心自言自語起來,姚艾文竟然沒察覺,他自是拿捏著指示牌上方的幾個提示:

←大業路
步行5分鐘
農禪寺
步行約15分鐘
→清江國小
步行約15分鐘
公館路
步行約15分鐘

我不曉得姚艾文在磨蹭什麼,就算他那工程精算邏輯嵌進了生活思維裡,也還不至於讓這幾個簡單的數字給迷亂了,不就是五分鐘與十五分鐘的差別,有什麼好生死攸關的?

他選擇左轉大業路,但這樣的選擇顯然不智。沿著三合街步行,空氣裡飄散著牛奶糖香氣,左側森永工廠煙囪不斷排出高濃度甜份,行走其中居然感覺齲齒隱隱作痛。在三合街與大業路接軌的路口左右各瞧十秒鐘,很快就可以決定要不要回頭,除非,想要往農禪寺參拜了悟一番,否則,應該找不到任何一張「房屋招租」的紅紙條。

他看我一眼,眉毛往上一挑,交代了無能為力的簡單意涵,我聳了聳肩,沒說什麼,也就回頭,往捷運站方向,再經歷一回牛奶糖的甜份浸泡。

回到原點,捷運高架軌道下方,綻放著兩株早熟開花的櫻,小豔紅色澤,對這條街道來說,或是對這個季節來說,都算是畫家倉皇落筆的漫不經心,離譜極了。

櫻花樹下,一個賣柑橘的攤子,老闆穿著羽毛夾克,縮在椅子上。我把雙手當成扇子,搧不成涼風,卻是故意提醒那縮頭縮腦的老闆,沒那麼冷吧!

街邊幾間自助餐的生意看起來都不錯,一處賣米粉湯的攤子正在翻炒嗆鼻的油蔥酥,除此之外,整條街彷彿泛著鐵鏽味,說不上來的暗沈。挨家挨戶的鐵窗究竟是防小偷或是防逃生,好像說不上個道理。一處雜貨店,陰暗潮濕,老闆娘穿著暗赭色圍裙,自顧自的,玩自家騎樓底下的電動玩具,應該是賓果水果盤之類的,我也說不上來。

走著走著,姚艾文竟是興致盎然,一邊走,一邊嘴角上揚,神秘地笑著,像捷運軌道下方開錯時節的櫻花,這繚繞著鐵鏽味的街道,究竟給了他什麼歡樂的嗎啡?

走到信號燈下方,綠色路標寫著「磺港路」,爬上堤坡等高的路面,磺港橋跨在溪水上方,一個老人倚著柺杖,很困難地小碎步移動,即使想要幫些忙,也怕嚇著他。

姚艾文站在河岸護欄邊,沒打算說話的樣子。

看著姚艾文肩膀的稜線,我又想起威利。

似乎是找房子,同樣的季節,同樣的沈悶。大一下學期過完,決定從女生宿舍松濤三館搬出來,也沒什麼非如此不可的原因,自己愛玩,總是遲遲才回館,熱水供應到十點鐘,每次趕著十點四十分閉館才衝進門,只好拎著臉盆利用飲水機接熱水,洗澡不盡興,就嚷著搬家。

威利很討厭我這種不耐操的安逸個性,一絲毫不便,就覺得活不下去。他賃居的屋子在側門往黃帝神宮的岔路草叢堆旁,桶裝瓦斯一旦用罄,三更半夜只能冷水沖一沖便了事,要不,就不洗,等隔日天亮找個空堂打電話給山下瓦斯行,拜託瓦斯行的小哥騎摩托車送上山來,也不髒死人。

可是,威利還是陪我找房子。大田寮有校車經過,嫌吵,一開始就沒打算往那個方向找;後山陰森了些,晚歸是一件麻煩事;山下就更複雜了,除了淡江又有淡專,好幾處租給學生的房子底下,不是彈子房,就是茶室。找來找去,威利比我還挑剔,沒得妥協。

尋著尋著,兩人嘔起氣來,不說話,光是撕紅條子,悶不吭聲走在側門短短一條水源街上,這一頭「親親麵包店」起算,走到半山腰的「好來餐廳」,往下一點的土地公廟,岔開一條石階往裡側一棟黃色公寓走,某一戶窗口傳來團契唱詩歌的聲音,間或穿插著吉他與長笛聲,房東是「好來餐廳」隔壁賣當歸羊肉的老闆,夫婦兩人質樸靦腆猶如莊稼人,一大串鑰匙管一整棟三層樓的小隔間,後陽台穿透樹叢聽得見爬坡的摩托車聲,我挑了一間坪數最小的,開了窗,看得見觀音山。

威利來回幾趟山下英專路,買來三格夾板書架和塑膠衣櫥在房間裡拼湊,我得意地說,那石階旁的土地公廟一定可以保佑學期中大小考順順利利,拉著基督徒威利站在小廟前合掌拜拜,現在想起這件事情,覺得那時的率性,簡直霸道。

回到磺港橋畔,一隻城市裡少見的白鷺鷥,低空掠過水面。

姚艾文已經往回走了,喊了一聲愣在溪邊的我,我挽了袖子移轉方才陷入回憶的尷尬,小跑步跟上姚艾文,他站在一棟叫做「櫻花戀」的社區大樓前方,對爬滿建築物的鐵窗嘖嘖稱奇。再往巷子深處走,一棟荒廢的瓦屋頂平房,看起來不像有人住,院子裡卻飛散著焚燒紙錢的餘燼,我瞧了黑黝黝的牆壁,再看一眼淺綠色捲花的鐵窗,直覺不尋常,這回,換我喊了姚艾文,要他快走。

其實早就按捺不住,覺得姚艾文覓屋的節奏實在折騰,只是想起那年威利忍氣吞聲陪著我找房子的往事,加上這幾年職場歷練的精明,壓抑了大部分不耐,我緩聲提醒姚艾文,如果這地方不怎麼稱心如意,不如換一個站,明德、芝山,都好。

但姚艾文搖搖頭,說這地方像他香港的故居北角,房子的樣子,住民的表情,像極了。

我不經意皺眉,這次,姚艾文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