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8 14:33:55尚未設定

覺是今生(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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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紙條的那一個下午,直覺自己陷入一場恍如隔世的驚愕。

好像體內正在進行一場細胞生化戰,猶如肢體跟靈魂切割剝離,生命碎片朝過往的隧道丟擲,過去的自己成為快速替換的投影片主角,但是視線回歸那距離胸前不到十公分的抽屜,怔怔地看著那五公分見方的紙條,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一開始以為是上司給的指令,尋常也只用眼角餘光瞟幾秒鐘便了事,但那字跡顯然不同,黑色鋼珠筆刻意雕琢,是這個迷信電腦字體輸出的年頭出類拔萃的人性工整,力道之中飽和著情感,情感之中寫著情緒,簡單幾個字,電光火石般,思緒瞬間崩解。

迅速用手掌將紙條蓋住,隨即抬頭向四周張望,尤其是背後,「Ivan Yau」——姚艾文的辦公室。

如此神經質顯然多餘。整座辦公室像個毒氣室,在午後烹煮著瞌睡的懸浮粒子,偶爾響起的電話聲,跟索命的催魂鈴沒有兩樣。姚艾文這個時候應當會起身要一杯現煮咖啡,可是那天他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沒有動靜。

我把手掌挪開,稍一凝視,卻又決定用雙手將那紙張框起來,留一長條狹小縫隙,然後瞇住眼睛,反覆檢視。

「4:55 G教室見!」

好似花甲之年才目睹自己呱呱墜地時保存的臍帶,思緒一下子跌進記憶深河,就這麼簡短幾個字,讓腦子來回翻攪折騰著,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什麼年代的口氣?赤裸而坦然,毫無修飾。

怎麼費勁想,腦袋還是黏瘩瘩地糊成一片,想不起這紙條這留言,究竟跟自己有何干係。

起身到樓梯口的茶水間,幫姚艾文準備現煮咖啡。

打開小冰箱,找到前幾天磨好的藍山咖啡豆,老實說,像姚艾文這般攪和著一整個馬克杯鮮奶呼嚕下肚,再怎樣昂貴的咖啡豆,都將稀釋,都是浪費。

趁著摩卡壺沸騰之前的空檔,我半蹲半坐在橘紅色垃圾桶旁的木頭凳子上,雖然身上一襲端莊的灰白線條套裝,很不適宜擺出這種姿勢,稍一猶豫,思忖著該怎樣調整坐姿時,卻馬上止住想法,還是按照原意蹲坐了下來。前些日子也見過查理的秘書這般蹲坐在凳子上,嘴裡還叼了根涼煙,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讓我撞見了。比起她那突兀形象的模樣,我這樣的姿勢,算不了什麼。

還是想起紙條的事情。「4:55 G教室見!」

呵,熟悉透頂的字眼。雖然熟悉,卻怎麼也想不通,這紙條,到底干自己何事。

手上沒有涼煙,即便有,也不會抽,不想抽,擺不出任何吞雲吐霧的姿勢。

摩卡壺底層的水,開始沸騰著往上咕嚕咕嚕地推擠,我拿起盒裝鮮奶,注了馬克杯八分滿,送進微波爐,撳下一分鐘設定,微波中的圓盤順時鐘迴旋著,我盯著鵝黃色微波光澤,還是想起那張紙條。

微波爐的聲響與摩卡咖啡壺的壓力舒放,恰好在這個一坪不到的茶水間裡,產生極為緊繃的共振,同時沸騰的節點,原本該擠壓出什麼想法的,可惜,腦裡一片純白,跟馬克杯裡的鮮奶一樣。

取出微波爐裡停止旋轉的馬克杯,關掉小瓦斯爐的爐火,將藍山咖啡倒入冒著白煙的鮮奶中,我突然有了一些靈感。

一個轉身,看見查理的秘書恰好走進來,她今天穿著深藍色連身洋裝,頸上繫了一條藍白點領巾,手裡拿著透明橢圓的茶壺,我這才想起十一樓正在進行董監事會議,查理的年度報告是今天的重頭戲,他的秘書——婀娜的桑妮卡,自然輕鬆不得。

我跟桑妮卡是不對盤的。查理是倫敦派來的總經理,姚艾文是中方派來臥底的加拿大籍香港人,我們各自的老闆在組織裡是死對頭,私底下,她看我不順眼,我對她,則是沒什麼感覺,好惡,都嫌多餘。

禮貌性頷首點頭,錯身之後,隨即收斂嘴角線條,我可以想像她在身後目光銳利如劍,她其實也不難拼湊我臉上的表情,兩個公司裡最具指標的女秘書,外表堆砌著專業冷峻,骨子裡,各唱各的調,各藏各的刀。

桑妮卡的出現,並沒有打亂了我先前的思緒。握著馬克杯,走在鏀素燈烘烤的走道上,清晰盤算著,應該打一通電話給筱意——我的大學同學。

站在姚艾文辦公室門口,遲了十幾秒鐘才敲門,利用那十幾秒空檔,把聽力遁入一個木門之隔的空間雰圍裡,確定他那低沈的嗓音操著流利英文好似進行著越洋電話,我才放心敲門,沒等到回答,就扭轉門把進去,看起來似乎有點默契的老闆,其實也沒有被打擾的倉皇,一邊講電話,一邊用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示意要我把馬克杯擱在桌上。他也許認為這樣的姿態很瀟灑,四十三歲的男人,香港人的派頭,加拿大公民的驕傲,就算被叨擾了,也盡量維持一種早就準備好的樣子。

那天,姚艾文穿一件淡粉色襯衫,領帶是時髦的花色,他的髮質鬆軟而細,就算早晨刻意塗抹髮膠,到了午後,總是失了點力道,碰到棘手的案子,他老是改不掉搔腦袋的習慣,於是前額髮絲就會稀疏垂掛在眉毛上方,感覺,元氣匱乏的樣子。

這是我和姚艾文共事的第二個禮拜,他是我職場生涯的第五個老闆,最年輕,也不算難搞,除了公事,除了小部分的私人事務,我們不太干涉彼此,包括他的婚姻狀況,以及我的感情生活。

關上姚艾文辦公室的門,我又想起紙條的事情。回到座位,馬上撥電話給筱意,她在海運集團總部負責海事訴訟,畢業到現在,沒打算跳槽,或是轉業。

她遲了好久才接電話,從聲調的背景裡聽得出來,還有另一通電話正在待命。我跟她說了紙條的事情,她的記憶力好得驚人,開始俐落倒敘關於G教室的種種。

「G教室,好懷念的地方喔!兩層樓,四方形教室,框著一片綠色草皮,入口的地方,有一整片牆的系信箱,我記得,我們的信箱就在中間靠下方的位置。嗯,國文課在二樓角落,會計課在背對『驚聲大樓』的位置,還有,還有,英文會話課就在一樓右側中間,物理系好像就有一堂課在我們頭頂斜對角,妳記得嘛,那時候的威利,就是從二樓的位置,寫了紙條,折成飛機,丟給妳的……」

威利?威利!

筱意這麼一提,我想起這個名字,很遙遠的感覺。



**圖:淡水漁人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