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4 15:48:00尚未設定

自體脫逃(四)

我自己決定這麼做,從尤醫師診所下樓時,就已經決定了,卻沒回頭找尤醫師商量,將淺藍線條棉質襯衫與長笛協奏曲逐步拋在樓梯上層,沒打算牽連。

在夜晚來臨之前就開始醞釀情緒,唯有在最脆弱消極的低迷雰圍中,才能誘使她得意囂張地出現,然後,我們應該尖銳談判?還是圓融妥協呢?

吃過簡單的晚餐之後,刻意留一盞屋內牆角小燈,蓄意在晦暗而閉塞的空間裡,弓著身子畏縮在單人沙發上想像自己如何可憐。五月的夜晚還不至於悶熱,白天殘留的高溫蒸發著慾望想像,我將小腿擱在沙發扶手上,變換姿勢試圖挑逗情緒當中最脆弱的一隅。

半個小時過去,那個女人沒有出現。有些失望。

起身推開客廳落地紗門,整個人像隻倒吊蝙蝠披掛在滾燙的欄杆上,街上的路燈蜿蜒到山頂盡頭,每一戶人家的窗口透露出來的光亮,諷刺著互不相干的溫暖,至少對我這樣一個獨居的都市人來說,確實如此。

每個清晨走進都心之後,理所當然的勇敢,黃昏從盆地的中心撤退出來,又陷入無可救藥的自憐,以為在天黑之後就乏人問津,卻又無暇打理屬於夜晚的男歡女愛,沒有力氣,或是沒有興致,都有可能。

然後呢?我應該學習跟陌生人勉強交流著互相取暖的嘴臉嗎?或者,繼續在熟朋友面前包裹著冰涼的禮節,這樣才有辦法活得更好?

街道上出現一部高速疾駛的救護車,突兀閃爍的紅色燈號伴隨著刺耳尖銳的警報聲響,我以為自己躺在車內,一個逞強人生裡挫敗枯萎的病人,維生呼吸器也沒辦法讓萬念俱灰的肺葉重現飽滿的含氧量。

忍不住啜泣,僅僅因為一個念頭、一個影像。眼眶之中如同堰塞湖崩潰之後的水勢氾濫,接著,便是虛弱蹲在陽台角落裡哽咽,抖動的肩膀抽搐著無能為力的恐懼,救護車越來越近,好像近在咫尺拍打著門扉就要將我扛上擔架,然後往天國的路上奔馳。

我突然衝進屋裡找尋那條紅格子方巾,忘了先前的佈局,反倒焦躁地提醒自己,要在天亮之前擦乾眼淚恢復堅強,不能被擊倒。

赤裸的腳掌踏在浴室地磚上,幾秒鐘之前的情緒激動已經充塞整個腦門,就在我伸手想要扯住那條紅格子方巾時,卻出現另一隻手劃過頭頂,近乎巧妙貼近的弧度瞬間搶先,也就在我稍嫌遲疑的停頓裡,來不及回頭卻已經感覺身後一陣涼風,她來了。

她手上甩著紅格子方巾一邊往後退,像不斷搧風點火挑逗怒氣的鬥牛士,目光犀利還帶著謀略的苛責,「不許擦眼淚,哭出來……!哭出來……,!大聲哭出來!」

我繞著屋子僅有的狹小空間,卯足了勁追逐她手上的紅格子方巾,我不曉得擦眼淚的企圖還剩多少,總覺得自己在渺茫如海市蜃樓的烏托邦夢想中逐漸萎縮,我不再是旁人眼中所謂的優秀人種,否則這樣的窘迫怎耐得了夜晚的折騰?

如此追逐究竟是渴望擦眼淚還是期待被嘲笑?一方狹隘的空間竟然膨脹如燠熱的蒙古大戈壁,我在奔跑的過程中沒有餘力吞下一口嘴裡就要乾涸的唾液得以反芻解渴。

我一邊哭一邊堆砌著憤怒,眼睜睜看她跳上屋內靜默的立燈頂端,輕盈地單腳站立在暗紅色的燈罩上如一尾娉婷展翅的蝶,睥睨著一雙瞧不起人的杏桃眼說著,「我就知道妳沒有辦法,有本事妳就哭出聲音來,哭得肝腸寸斷最好,想像妳是全世界最衰敗的廢物,再花點力氣想想那些曾經讓妳鼻青臉腫的騙子,曾經讓妳蹣跚獨行的坎坷,曾經讓妳不堪回憶的過往,丟臉的、可恥的、齷齪的,通通掏出來!」

我踩住房門口的腳踏墊滑了一跤,腳踝關節如鬆緊帶崩散,瞬間跌坐在床邊與五斗櫃圈住的三角型狹長空間裡,禁不起情勢作弄因而滿腹委屈,然後,我聽見自己嚎啕大哭的聲音,彷彿音量失控的收音機頻道。

原來以為,獨自一人的時候理所當然該要無聲啜泣,放聲大哭的場景只有在誇張的肥皂劇情中才會出現,而或者,是某種挾持女性當藉口的談判籌碼罷了,這些原是我所不屑的。

可是,她在一旁鼓譟著,很像女子摔角競技場上搖旗吶喊的觀眾一般,在選手刻意取悅的肢體語言中,寄情於格鬥中那兩張痛苦掙扎的臉孔,得到舒緩自身壓力的快感。

即便抵抗躊躇,卻忍不住陷入更為狂亂的奔流,然後,我看到純白牆上出現一個類似廟前播放野台戲的電影布幔,布幔的中央,出現蒙太奇光影晃動,而自己竟然是劇情流動的唯一推手。

我看見自己將挫敗戀情的對手一把揪出來,醞釀了渾身力氣甩他們兩個耳光;接著,找到職場上造謠生事的偽君子,一鼓作氣將他們的腦門塞進污濁的排水溝裡,眼睜睜看著他們嗚咽求饒;然後,我撕下臉上如薄膜一般附著於五官的面具,在下一次偽裝之前先下手徹底摧毀它美麗的紋路;最後,我找到俗世的贅言,在每一次猶豫不絕的當下讓我落井下石的搬弄是非高手,將他們打包丟進夜空中高聳於關渡平原的垃圾焚化爐,讓那些猙獰的嘴臉在高溫熔解之下成為灰燼。

那是一股沒有腳本沒有罪惡感的衝動,哭泣的聲音越是淒厲,下手的力道就越加辛辣狠毒。我猜想撒旦正在靈魂的中央,而魔鬼的附和聲音逐漸猖狂。

跟隨著哭泣的韻律,肝腸異位翻攪著久違的放肆,身體在虛脫之後一點一滴重新堆砌著姿態較為舒爽的細胞整合,胸口竟然清澈舒緩,每一個哽咽結束,就鬆脫掉一個鬱悶的螺絲,淚水腐蝕著心頭雜質,殘留的海平面好像只剩下深藍色波紋,漸漸地,漸漸地趨向平靜。

從一開始的胸腔撞擊,到腦部運動的板塊震盪,嚎啕之後居然萬般放下,那感受,就像胃部痙攣的同時,刻意用手指頭深入咽喉刺激食道得以嘔吐的動作一樣,過程雖痛苦,結果卻舒服,極端類似的自虐。

眼淚早就一大片一大片沖刷整個臉孔的凹凸陰影處,順勢在下顎邊緣放肆垂流,像鐘乳石洞窟裡隨時都要凝結鈣化的水滴石柱一般。

雙手撐住地板不斷喘氣,卻忍不住在肌肉神經的解放中得到暌違已久的快感,跟著在逐漸衰微的哭聲與小心串場的笑聲交錯裡,模糊了臨界點應該有的理智或清醒。勉強抬起緊繃的頸椎向牆邊立燈看去,她拿著紅格子方巾摀住半張臉,眉毛笑成彎月一樣的喜悅,這是我頭一次認真解讀我們之間的關係,頭一次心甘情願讓人激怒卻沒有不愉快的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