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4 15:43:00尚未設定

自體脫逃(三)

找到一張欒樹下的長板凳坐下,用腳趾頭扯下細跟涼鞋的帶子,然後把腳掌像章魚一樣伸展開來,長期桎梏於名牌高跟鞋的腳趾,外翻著畸形腫脹,如果不是這一個看病的午後,我應當沒有機會發現如此形狀醜陋的傷痕。

都市裡移動的人潮沒有因為這樣一個颳著南風的慵懶午後而稍有喘息,陽光突破鏽化天幕,突如其來的刺眼,整個盆地的紫外線好像穿透愛麗斯追逐兔子的小洞之後,墜落在分隔島難得偷閒的樹叢陰影裡。短暫假寐,幾乎忘記憂鬱的病情,快車道突然響起的尖銳車聲喇叭,讓我猛然清醒,慌忙數落自己無心的健忘,好像放任著快樂起來是多麼要不得的事情,而夜幕終將低垂,白天的棒子又要交給黑夜,那時候我可會怨恨這時候的快樂,甚至抱怨這樣的健忘簡直不道德。

這時,我看見她躲在欒樹後面,一隻手撐著樹幹年輪,另一隻手支在額頭上擋住刺眼的陽光。她看起來既蒼白又孱弱,臉上浮現剛剛哭過卻無法停止哽咽的不甘心。

昨晚,她曾經那樣歡樂謳歌,那樣伶牙俐齒,毫不留情跟那一個脆弱的我斤斤計較。而此時,她居然像個憂愁女伶,彷彿嚥下一口氣之後,就會在舞台聚光燈亮起的剎那間幻化成一癱泡沫。

「妳還好嗎?」我被內心深處的好奇逼迫著先開口。

她緩慢抬起頭來,轉動著睥睨餘光切割而成的視線,繼續睥睨著,沒打算回答的模樣。

不遠處的十字路口已經出現鳴笛指揮的交通警察,想必下班尖峰時段就要在緊逼而來的黃昏登場,我對她蓄意的沈默突然不耐煩了起來。

「妳說話啊!再過一個小時天就黑了,我就沒力氣跟妳糾纏了。」

「沒力氣嗎?應該是沒膽量吧!天黑之後就扯下面具的傢伙!」她的聲音雖然沙啞,卻像一把尖銳利刃,刀尖還閃爍著血光。

她開始叨叨囈語,「妳仔細想想,妳如何誇張著妳的圓融與氣度,以為有辦法吞嚥惡意毀謗就是聖人,妳在職場的惡質環境中自詡為清流,妳在始終沒有結果的愛情裡放棄被疼惜的可能,妳隱藏著悲慘的情緒讓所有人都認為妳擁有令人嫉妒的幸福。可恥,聽到了嘛?我說妳可恥……」

她的臉頰幾乎貼著我的鼻尖,我們彼此的呼吸在毛細孔的縫隙裡頻頻穿梭卻沒能握手言和,一觸即發的衝突隨時可能崩裂。

「這有什麼錯?在都市裡生存的人都這樣啊!所謂的成功不就如此,在工作上踩著別人的頭頂升遷,在人際關係裡如魚得水,在沒有把握的愛情裡得過且過,就算在擁擠的路旁找到一個停車位都可以當成日子裡難得的恩寵,所有的委屈忍耐不就是期待每個月薪水入帳嗎?」

「當然錯了,妳以為這就是人生嗎?以為這樣就叫做成功嗎?妳每天踏進辦公室的第一個感受是什麼?讓惹火妳的人再次貼身攻擊妳?還是不知不覺也加入爾虞我詐的圈子呢?」

「妳不會懂的,這就是成熟,這就是規矩,人注定要變得圓滑,變得小心,要瞭解面具偽裝的可貴,這是幸福之前的歷練,沒有經歷過的人最好閉嘴!」我幾乎嘶吼了起來,像每次苛責犯錯的部下,言詞犀利,不顧情面。

「那麼,快樂擺在什麼地方呢?曲解快樂之後的意義難道比較真實?旅行過後,妳只是誇耀著免稅商店買來的名牌皮包,卻沒能回憶起旅途中的落英繽紛;妳儘管在不同的男人之間流浪,卻無法想起分手之前之所以在一起的理由;妳聲嘶力竭爭取到響亮的頭銜,卻在回家的路上無人熟識,連一隻街頭的流浪狗都不如。這就是妳要的快樂嗎?妳所謂的成功嗎?太荒唐了,連一隻蛆都不如。」她仰起頭來哈哈大笑,像詭計得逞之後騎著掃把揚長而去的巫婆,刻薄的程度對照昨晚那個哼唱歌曲的女子,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格。

「花少不愁沒顏色,我把樹葉都染紅……」

陽光正好歇息,夜晚的臉孔剎時出現,我不自覺地掉下眼淚,像過去幾個黑夜一樣,總是不堪一擊,總是莫名萎謝。

第二次來到尤醫師診所,我跟他提到那一個下午的事情,只是想要證明那不是夢境,除非在白天紛擾的敦化南路上也有夜晚作夢的可能。

診所裡的音樂從無伴奏大提琴變成長笛協奏曲,尤醫師身上的白色POLO衫也換成淺藍線條棉質襯衫。

「很清晰的,是一種劍拔弩張的爭執,兩個聲音都飽滿著鮮明的張力,摻雜著激動的情緒在裡頭,不只是夢境一般的流動而已……」

沒錯,我很得意自己的措辭,「不只是流動……」。

尋常的夢境只會在事過境遷之後偶而體現一種若有似無的熟悉,頂多讓自己驚愕前世今生諸多巧合,不會是如此記憶深刻的意識對抗。

「屬於兩個不同個體運用各自的聲音在爭執?或者是,根本來自於單一個體,卻出現兩種聲音在拉扯?」尤醫師說話的節奏是一種遠遠落後在時間律動距離之外的緩慢沈著,讓人忍不住想要鑽進他唇舌之間的黑洞挖掘,好像下一個字句出現時,已經是幾個光年以後的事情了。

我先是一愣,稍稍咀嚼他話中含意,竟然覺得氣憤。那氣憤,多半是不認輸,多半是是被誤解。至於為何氣憤?還不是那種花錢之後理所當然的霸氣。

如果將我跟尤醫師之間的對話當成一種以金錢計價的醫療行為,那麼,尤醫師在上述的推斷過程中,顯然低估了我與生俱來的自體反省能力。我何嘗不曾想過類似的矛盾,而如果出自於專業醫學的推斷亦如此,那麼我顯然成了花冤枉錢的白癡。

無視於空氣中純粹的長笛演奏音樂,我亢奮反駁接近咆哮,幾乎是吶喊著,「我知道是兩個聲音啊,我從來就沒堅持那是兩個女人的意見衝突,就算我想辦法讓那一個女人消失,另一個從心底掙扎著冒出來的聲音還是會困擾我,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這是好現象,」尤醫師揮揮手,藉助揮手的節奏緩和氣氛,「就算是尋常人也或多或少都有憂鬱的可能,只要自己懂得平衡,就不是太大問題,譬如說,懂得稀釋憂鬱的原因,懂得轉換氣氛磁場,或者懂得替憂鬱找一個合理的出口,都算適度宣洩,而不是刻意壓抑,懂嘛?妳,太壓抑了……」

我覺得自己像個窩囊的戰敗者,即使先前的歇斯底里似乎在聲勢上取得上風,尤醫師不跟隨搖擺動怒的修為還是掌控全局,沒錯,我,太壓抑了。

在人前誇張著自己的快樂或幸福,其實就是壓抑背後的逞強。這些年來,我似乎過度沈淪於類似的遊戲,壓抑之後累積的負面情緒,有朝一日就會像地震過後形成的堰塞湖,無處宣洩的後果便是沒有河道規矩四處奔流,堰塞湖的面積是囤積心事的胸口,而潰堤的絕望就是眼淚的最後一個表情。

決定跟那一個從體內逃脫的女人攤牌,否則,獨立的「我」可能會一分為二,在白天與夜晚的臨界點都要經歷一場靈魂抽離的戲碼,在白天虛偽地快樂著,在夜晚又虛偽地悲傷著,只有在睡夢之中才有歇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