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19 09:49:02Siraya

天邊一朵雲

這麼轟轟動動的上映,對於蔡明亮的電影來說可能是頭一遭吧!可能就因為之前報紙的大幅報導,反而讓我在看這部電影前有點擔心這些具爭議性的場景,會徹底的被營造成一種噱頭,為行將就木的國片做一點起死回生的宣傳。尤其是當新聞焦點都被放在陳湘琪的口交,以及李康生的西瓜上時,更讓我去看電影時,懷抱著一個很怕被冒犯的心。畢竟我在看你那邊幾點時,總覺得心中最深的恐懼被蔡明亮的影像所召喚出,有點害怕天邊一朵雲會不會又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貶低到最不堪的地步。
  
和蔡明亮之前幾部電影相比,如愛情萬歲中對愛情的絕望,你那邊幾點中對於死亡與孤獨的窒息描繪,對我來說,天邊一朵雲的確是相對快樂的一部電影。他的氣氛營造明亮許多:不論是室外、室內、燈光、自然光、服裝、背景色彩的運用,都沒有以往那種沉重,喘不過氣的壓力。在你那邊幾點片中,出現大量的夜晚場景來強調死亡的主題,例如小康半夜不開燈看租來的四百擊(就連挑選的四百擊片段也是黑夜場景);半夜不敢走出客廳,只好在房間小便;和妓女在黑漆漆的車子中進行性行為,媽媽陸奕靜在家中自慰。但天邊一朵雲中卻是日景大過夜景,即使在室內景,也都給予了觀眾充足的光線。除了光線之外,整個色彩的調配也偏向明亮。以陳湘琪為例,她的穿著多是淺色系的短袖短褲,不論是家中擺設或是牆壁顏色都是淡色為主,把整個片子的調性變的較輕。此外,在輕快明亮的色系襯托下,讓片中另一個顏色強烈的象徵物品變的更為明顯-西瓜。
  
顏色之外,音樂的使用也降低了片子的沉重感。蔡明亮之前的作品,除了洞之外,幾乎都沒有配樂作為陪襯,用一片死寂來增強壓在觀眾心上的沉重感,或是用一片死寂來增強故事音的效果(如:愛情萬歲片尾楊貴媚的哭聲,不散中陳湘琪的腳步聲)。但是天邊一朵雲隨時穿插的歌舞片段,不論是描繪主角的孤寂、戀愛的喜悅,還是對愛情的不安全感,都為這朵雲添加了許多絢麗的色彩。也許這也是令觀眾更能感受到共鳴的原因。
  
作為一部你那邊幾點的續集電影,其實只有一句話點出了這兩部片子的關係,就是湘琪的:「你還在賣手錶嗎?」畢竟蔡明亮的電影大都是固定班底,人物之間的關係也經常維持恆定(如:苗天和小康-父與子),每部電影本身也就有或多或少的關聯了。要說天邊一朵雲是你那邊幾點和完全沒有關係的獨立作品也說的過去。附在你那邊幾點後面,只不過是很方便的不必多加描繪湘琪和小康之間的吸引力,就能讓這兩個封閉的個體在很短的時間內互相打開心房。畢竟在許多觀眾心中,自從得知湘琪去了法國後,小康如何找尋有關法國的一切,以及小康如何同時活在自己和湘琪的兩個時區中,這幾幕都早已深植人心。作為蔡明亮疏離的現代人代表,讓你那邊幾點的小康和湘琪在天邊一朵雲中相遇,會適合的許多。要是沒有前情提要的兩個人第一眼相見後,就如此的敞開心胸,未免也太不像蔡明亮的主人翁了!
  
整部片子的劇情轉折其實可以用老歌的選取作為大致走向。懷舊的蔡明亮選用了5.6首老歌,再加上歌舞秀場的服飾、妝扮、表演風格,營造出一種和現實相區隔的虛幻風格。第一首出場的歌曲是反映李康生心境的「半個月亮」。在片首就讓我們看到一幕膽顫心驚、臉紅心跳的大膽床戲,之後又有另一場諷刺好笑的「缺水A片拍攝過程」,下了戲後的李康生卻是無法洗淨身體,只能跑到頂樓的蓄水池中化身為一尾魚龍(或是類似的生物…),唱著暗示自己生命孤單不完滿的「半個月亮」,讓開放、毫不遮蓋的性底下那封閉壓抑的情感浮現出來。寂寞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湘琪和小康相遇(重逢)後出現的第二首歌是「愛的開始」,三個女人作為伴唱,和湘琪俏皮的在蔣公像前歌舞。但觀眾皆知湘琪愛上的並非項雕像呈現那般正直堅定的形象,反而是一名A片男星,更加深了這種對愛情的期待與幻滅的危機。諷刺的事,每個心上人在剛相愛時都是個雕像般的大人物,但之後雕像後的人究竟是誰就不得而知了。
  
A片男星小康的心聲被唱出後,A片女星的心聲也未被忽略,下戲後的楊貴媚也唱出了對於女人美貌易逝,真愛難尋的感嘆。有趣的是,這種心聲卻可以運用在所有女人身上,包括湘琪。即使湘琪並非是個靠身體吃飯的女人,楊貴媚的歌聲卻依然是所有女人共同的生命經驗。湘琪還是幸運的,和小康重逢後互相接纳。在餐桌下調情,榨西瓜汁給小康喝(小康卻偷偷倒掉),或是在廚房抓螃蟹的片段,都增加了許多兩小無猜的甜蜜與趣味。因此這時也插入一首小康和湘琪反串,描繪戀愛中等待約會的喜悅。但兩人的感情並非這麼沒有順利,小康隨即用另一首和楊貴媚的歌曲暗示了自己在真愛面前的性無能。歌曲呈現的滑稽,這個情境卻是相當悲哀。
  
老歌之外,「水」的主題也並未在天邊一朵雲中缺席。正如同在蔡明亮其他電影中對於「水」和「情慾」的關聯,「水」也在此片中佔有重要的地位。首先,故事就是發生在缺水的台灣,湘琪和小康相遇的原因就是因為缺水。一開始小康跑到蓄水池洗澡,泡泡從湘琪的水龍頭中冒出來,暗示了湘琪夢幻的愛情生活即將來臨。之後湘琪在路邊水溝中看到浮浮沉沉的西瓜,撿起幾粒後走過公園,瞥見一人睡在鞦韆椅上,椅子底下有一大瓶礦泉水。湘琪偷了水來沖洗西瓜,卻發現這名流浪漢正是天橋上賣錶的小康。除了帶入主角相遇的關鍵點外,「水」也有對於人與人之間流動情感的象徵意義,而「缺水」,就暗示了人們對於自己情感的封閉。台灣的夏天,原本應該是溼溼熱熱、黏黏膩膩,情慾一觸即發如花樣年華中的夏天,但一旦缺水後,所有的情慾都被阻塞,如同小康和楊貴媚拍攝的A片,沒有足夠的水來襯托情慾場景。性愛片段沒有水的流動,乾癟癟的象徵小康對性行為的應付了事,內心的情感始終封鎖著。相反的,和湘琪相見後,小康幫湘琪把鑰匙從柏油路上撬出來。超現實的是,水就如此從柏油路的坑洞中冒了出來,暗示了小康和湘琪相見後,藩籬馬上被打破如同被撬開的鑰匙,情慾也如冒出的水般漫流。小康和A片女星的性行為沒有水的流動,和湘琪卻是一見面後水就冒出。「水」的存在與否,清楚的將湘琪在小康心中的地位和其他女人區隔出。
  
在缺水的夏天,拿來做情慾象徵替代品的就是西瓜了。畢竟西瓜是水果中水分最多的一項,而「水」在蔡明亮電影中又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此外,西瓜的顏色鮮紅艷麗,本身即具有情慾、熱情的隱喻。即使是在現實中,蔡明亮也拉入了西瓜節的context:西瓜本身就是互傳情意的象徵物。片頭小康和日本女優夜櫻李子的性愛場景有了西瓜加持,成為我所見過最情慾、最充滿性暗示、最引人遐想的性愛片段。之後湘琪坐在客廳地板一邊西瓜,一邊看著西瓜節的新聞,大口吃西瓜的湘琪正暗示著我們她對於情慾的渴望;而在水溝中撿起西瓜後,也在小公園鞦韆椅上撿到能夠和她分享生命的男人一個。湘琪帶小康回家,也是用西瓜汁作為招待,象徵對小康掏出自己的熱情與慾望。
  
但西瓜和水的流動性還是有程度上的差別。西瓜的水分是被封閉於瓜肉之間,無法像水如此一般無疆界的漫流。李康生可以和夜櫻李子有西瓜汁的肉慾,但更自由、更具穿透力的水,卻是屬於湘琪和小康之間的。若是依照男人性愛分離的理論,甚至可以解釋西瓜為肉體慾望,水則為包括心靈層次的慾望。身為A片男星的小康,肉體慾望早就被機械性敷衍性質的性行為所取代,因此當湘琪挑逗小康時,小康才會如此的不安與抗拒,深怕自己把湘琪放在其他機械化性愛的類別之中。所以湘琪給了小康西瓜汁,小康卻不願意喝。對於小康來說,湘琪是可以自由分享情感的「水」,「西瓜」則是屬於那些機械性的性愛。
  
雖然片中充斥了大量的性交、口交、西瓜等性暗示場面,將天邊一朵雲當作色情片來欣賞的人可能要大所失望。事實上,片中大膽露骨的性行為正是讓片子由喜轉悲,由甜蜜轉向無奈的關鍵。「性」其實在電影中一次又一次的被貶低。一開始的西瓜性愛場景的確充滿情慾,但之後卻越來越像敷衍了事,蔡明亮並且大力貶低無礙的性,把愛提升到超越性的境界。因此小康自慰時拒絕楊貴媚自告奮勇的幫忙,在真心喜歡的湘琪面前卻變的性無能,似乎當一個人性愛分離太久候,「性」中沒有「愛」,但「愛」中也不敢被「性」所沾染。最令人感到悲哀的一幕是小康和死屍般夜櫻李子的性愛場景。基本上,她是否是具死屍已經不重要了。蔡明亮在這一幕中狠狠的批判A片工業一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每一部A片中的角色,都是沒有感情、死屍般的性機器,尤其是對心有所屬的小康來說,這個女體的確是與死屍無異。而最後小康終於把情感放進去,居然是因為看到在窗檯上偷窺的湘琪,將湘琪投射為性行為的對象。
  
充滿爭議性的最後一幕,對我來說其實是愛情之中最深沉的悲哀。他是這麼的驚愕與粗暴,正具象化了湘琪發現小康職業後的心境。真愛難巡,尋到之後卻還要接受此種羞辱,蔡明亮天邊一朵雲之中的甜蜜樂觀,到了片尾蕩然無存。
  
但在此片中,蔡明亮依然肯定了真愛的存在,提出了人與人之間敞開心胸的可能性。但這個社會上過度氾濫、商品化的「性」卻使「愛」受到威脅,性與愛到底能不能獨立被分離?我想最後和死屍的性愛場面正諷刺的做了一個「反色情工業」的例證。好不容易尋到了一泉開放的情慾活水,卻因此變的性無能。在經過這一幕後,小康和湘琪之間的水還能繼續漫流嘛?找到愛情之後所面臨的不安,也許才是真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