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人類碎片──閱讀駱以軍X宋明煒《白馬與黑駱駝》〉
沈眠
在聯手多位小說家合作的詞典式小說集《字母會》(2017),以及與董啟章合著的散文集《肥瘦對寫》(2016)之後,駱以軍又另起了一對寫計畫,與美籍華裔詩人宋明煒合寫雙人詩集《白馬與黑駱駝》(2022),書分兩輯,前輯為宋明煒「我們的世界──給以軍」,後輯是駱以軍所寫「但使願無違──給明煒」,兩人隔著詩歌往返內在生活,承接著贈詩傳統,既寫現世傷病、記憶與文學藝術,也充滿著對彼此珍貴的想念與祝福。
在我看來,《白馬與黑駱駝》是明暗二重奏,兩位詩人各自以不同的特質對照出種種明亮與幽暗人情至景。創作者自己也是自身的另一參數,如宋明煒從抒情風到敘事詩,還有駱以軍將詩歌不講理的跳躍,帶入小說敘事中,以至於他的小說往往沒有過場,不經意且獨斷地越過,遺留許多令人費解的空白,但他也把小說描述的極致工筆轉錄到詩歌裡,於是可以讀到諸多綿長敘述、樸素描繪。
宋明煒從〈白馬〉的「冬天的夢裡,我看著豐盛的夏日景色……夢裡的白馬,瞬間消失╱我都記得,記憶如水╱各種形式的水╱就是我從來沒寫完的故事」到〈羅馬之夜〉的「羅馬之夜,還是羅馬之心,打開了╱我們向那夜裡的更黑處╱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即便身心與年齡都正在經驗光亮變為黑暗,而人生的暗夜行路還在繼續,故事依然未完。
宋明煒的夢幻式抒情與個人體驗,如〈暮色裡的雪〉:「沒有一片雪是孤獨的」、〈夢歌(第二十七)〉:「顏色在生長,形狀在延伸╱世界看到自己╱自己在鏡像中微笑」、〈告別〉:「珍重自己的人告別世界的圍牆╱圍牆內的人告別寫信的歲月╱╱我告別了明天╱今天告別了你」、〈蝴蝶〉:「此時煩悶厭世,精采好戲都在夢中╱夢中冰島的蝴蝶和莊園的蝴蝶╱是同一隻蝴蝶,因此重寫天氣的歷史╱人類只是渾沌的註腳」,盡顯精緻細膩的語句、意象排佈。
唯教人驚奇的還是後面詩作對量子力學與宇宙的敘述,如〈蘋果的夢──紀念這一天〉所寫的「午飯的時候,老師吃一隻蘋果╱窗外的陽光原本沒有形狀╱這時鑽進紗窗,變成一段一段的波╱瞬間改變了蘋果與宇宙中一切事物的關係……老師的智慧原本沒有形狀╱這時隨著他邊想邊急切地敲字,從鍵盤到電腦中央處理器╱變成一點一點的零一╱變成一段一段的波動……──人呀,一定要尊重蘋果╱他們每一個都是小小的宇宙……於是蘋果漲紅了臉,要對老師字正腔圓說一句有道理的明白話╱揮毫作畫的老師,沒讓蘋果說下去,他心裡想:╱再怎麼爭辯歷史無用,說什麼粒子飛躍、量子跨越?╱新的一天就在這幅畫裡,再普通不過」,將常被文學藝術過度誇用的量子力學、粒子物理學拉回塵世,回到凡俗日常,完成了扎實的生命體驗。
駱以軍則是由〈比寂靜多一點〉的「我珍愛的妳 流散在哪的聲音╱聲音外面的聲音 聲音做了個黑白片夢境╱夢裡沙沙雜訊的聲音╱在陌生人間╱像一根冰棍 躺著融化的聲音╱一點也不特別╱卻比全然寂靜 更無聲那麼一點點」抵達了最後一首詩〈我很怕突然的不回信〉的「我很怕突然的不回信╱突然的消失╱我很害怕想不起許多事╱所以回憶是一件孤單的事」,世間人事在他筆下,似銀河那般的遠,遠得幻豔憂傷,卻也如體內深淵那樣的近,近得讓人發怵,而聲音、說法和論述都漸漸地在回憶中歸於虛無。
而在這個大噪音時代(尤其是網路鋪天蓋地無所不及的流量與聲量),駱以軍的這些詩歌,彷若唐代白居易〈琵琶行〉「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再譯,一方面是與宋明煒友情對話的昇華境界,另一方面亦是對時代的真誠回應。
多年前的棄的故事,而今也早已全面升級為棄的傳奇,不再是個人性質的邊緣化,而是探討整體文明與人性歷史的遺棄,如〈把你的星球顧得好好的〉:「我曾經啊╱不知道為何不被愛了╱那就像一顆星球╱每一樣東西都還在╱河流 海洋 大山 沙漠 城市 圖書館╱寡婦 動物園 釀酒廠 銀河經理╱每一樣我都細細檢視╱都在都在╱然後我發覺了 我明白了╱是煙不見了╱火車不冒煙了 煙囪不冒煙了╱發抖的孩子不會口吐白煙了╱焚燒死去馬匹的木柴也沒有煙生起了╱沒有晨霧╱沒有海港的大霧╱我才感覺到不備愛了是這樣細微的不同╱我曾經以為╱被不愛的人╱臉中央會有個穿透的窟窿╱他們坐一排在街角╱雙手掩著那個破洞╱讓人們以為哀傷在哭泣」,一切都崩壞的緣故,是因為愛不見了,再也不存在那個曾經讓萬事萬物都有溫度的愛。
我想起唐‧德里羅的末日小說《寂靜》(2020)寫:「……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小行星在靠近行星時會變成隕石。整個系外行星被炸飛。╱為何不是我們。為何不是現在。╱『我們現在只需要考慮我們的狀況,』他說,『不管外頭是什麼,我們依舊是人類,文明的人類碎片。』」也許是這樣了,詩人也是文明的人類碎片,最後心中剩下的也將是寂靜,不管是黑駱駝還是白馬,終究都會變成人類碎片的,而詩歌即是那些碎片的最後證據。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書評│新詩2023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