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活在無題的人生裡──專訪《文學裡沒有神》沈眠
林夢媧/寫 達瑞/攝影
獲得飲冰室茶集情詩大賞、時報文學獎等百多個文學獎的沈眠,於報章雜誌詩刊等發表了七百多首詩歌,詩評也累積了近兩百篇,創作力旺盛如他卻直到2022年2月方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文學裡沒有神》(一人出版社)。是什麼讓沈眠邁向詩歌創作之路呢?尤其他曾宣告不出版詩集,而今為了什麼推出一本有奇異結構、詩名藏在紙頁邊角的詩集呢?諸多疑問,得要聽他細說從頭。
▉文學獎如天下武道大會,磨練詩歌技藝與能力
總是戴著各式紳士帽、把視線收藏在帽沿底下的沈眠,穿搭風格卻又極其張揚華麗,平常在群體中習慣性靜默,但談起文學時總能滔滔不絕,又低調又顯眼,整個人有一種奇妙的分裂感。
談到對文學的喜好,沈眠直言:「我童年的印象就是閱讀,弟弟或同學在玩的各種遊戲,記憶中都非常稀薄,因為我總是在讀書,對外界好像沒有興趣,享受一個人的時光,感覺書本跟我內在生活完美契合,更像我的真實世界。」
沈眠的原生家庭並沒有文學淵源,就是一個工人家庭,1976年生的他,成長在一個父母忙於生計、通常不太能有許多時間看顧、但小孩隨便放養隨便長大的年代。他笑說:「我雖然沒有文學的資源,但好處是爸媽完全不管我,尤其是我熱愛安靜讀書這件事,更是讓他們安心,所以就放任我讀,課業閒暇都泡在出租店、圖書館和書局。」
國中時期,父親甚至願意應沈眠的要求,買了海風出版社一整套蒐羅五四文學的中國新文學大師名作賞析叢書,包含魯迅、巴金、老舍、沈從文、茅盾等知名大家,其中也有艾青、冰心、郭沫若等詩人的精選作品。除國文課本收的席慕蓉、余光中、鄭愁予詩歌外,沈眠也從五四白話詩接觸、吸收詩歌的知識。但現代詩不過是他大範圍閱讀的其中一部份,最初沈眠更感興趣的都是小說。
直到大學時期,沈眠上阿流(張寶云)的現代詩課,當時她要求學生,必須挑一詩集做佳句摘選、短文解析的作業,沈眠選擇了朦朧派詩人北島的《零度以上的風景》(九歌出版社)。
沈眠搔著臉,尷尬地講著:「挑這本詩選的理由,我忘了,我依稀記得課堂上也有談夏宇、阿翁、顧城的詩作,所以可能就是剛好我常去的書店有北島的書。總之,我認真地完成功課,無形之中也很受北島意象技巧的影響,他寫的『道路追問天空╱╱一只輪子╱尋找另一只輪子作證』、『我的影子很危險╱這受雇於太陽的藝人』、『我坐在我的命運中╱點亮孤獨的國家』,當時是很匪夷所思的衝擊,原來語言可以這樣應用。那種把人生體驗凝縮到最小放進詞語裡,以至於詞語意涵就變得極大化的高超性,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變成我的詩歌基調。」
另外,文學獎也成為沈眠大量寫詩的緣由,「我這樣有人際障礙、不太參與群體活動的創作者,在缺乏人脈、也無資歷的現實裡,唯一能夠突圍而出的機會可能就是參加比賽吧。」他臉上泛著苦味,一副無可奈何樣,「一來這可以賺取生活費,讓我繼續寫下去。二來還能夠不斷磨練自身,那就像比擂台,必須一直踏入修羅場裡,不斷將技巧、能力發揮到極致,尤其是大型文學獎,更像是天下武道大會,如何在強敵環伺的情勢下,被評審看見,完全就是寫作本事的考驗。」
2008到2014年,沈眠每年平均都會投一百篇作品──大大小小的競賽,他都不錯過,舉凡詩歌、小說、散文、劇本甚至廣告金句,無役不與。他嘴邊掛著一縷自嘲笑意:「我非常想要依靠書寫維生,而在臺灣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人際關係優良,總是有單位邀稿的名家,又或人氣極高以及暢銷作家,否則環境無法允許你依靠文字活下去,而獎金獵人就是僅有的出路。」
如今沈眠回想,覺得當時自己在走旁門左道,往往是為了利益而寫,對文學本身並不是那麼健康而完整。後來不太參加文學獎,正是因為沈眠意識到被比賽切割、零碎化了。沈眠誠摯地說道:「文學獎有它的限制和問題,甚至誇張點來說是原罪,讓創作者無法完成真正完整的作品。但對我來說,有這些競賽,我才能不放棄創作地活過來,而且磨練出各種文學技巧,即便現在要練習放棄那些年累積所得的華麗張揚技術,不過我仍舊對文學獎心懷感激。」
▉創作是對抗理所當然,完成一本變奏詩集
2015年後,沈眠開始編輯詩集,每年都試著做出一本詩集,這些年手頭上也累積了好幾本詩集文字檔案,然而他卻遲遲沒有動作,「一開始是因為我單純就是不想出版詩集,甚至說相當抗拒。這些年來朋友總會問什麼時候要出版詩集?我反而很搞怪地弄出一本短篇小說集《詩集》(角立出版),作為回應。」他摸了摸帽沿,眼裡精光四射,「不想出版的理由滿簡單,我寫詩是把前人留下來的遺產,將那些手法、形式和主題都發揮到極致,本質來說都是繼承,並非找到全新的詩歌路徑。」
那麼,《文學裡沒有神》又是怎麼來的呢?沈眠笑言:「詩歌語言上也許我沒有突破和創新,但在詩集結構與內容編排,我可以有一些先前沒有看過的做法,《文學裡沒有神》就放了五種編碼系統交錯行進的方式,這是一本變奏詩集。」
這十幾年來著迷於精品、手沖咖啡的沈眠,轉而提及2015 年世界咖啡師大賽 WBC 的冠軍沙夏(Sasa Sestic)造成咖啡新風潮的厭氧發酵處理法,即是把咖啡果實密封於不鏽鋼桶,注入二氧化碳,排出氧氣,在無氧狀態裡發酵與分解,如此一來,便能對發酵過程中的各種因素,進行最有效的管控,從而產生豐富且精緻的風味。
沈眠明白指出:「而這個在咖啡界創新的手法哪裡來的呢?厭氧發酵原先是紅酒處理的手法,換言之,沙夏是把他種領域的技巧挪轉過來應用,他不是最早的發明者,但卻是咖啡界的先行者。」
回到文學裡,沈眠十分喜歡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從音樂藝術裡拿進來小說領域的變奏曲技法,其小說《笑忘書》、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皇冠文化),抑或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 Ávalos)的《狂野追尋》(遠流出版)都是變奏的實踐體。「變奏,意味著同一種主題的多面向演繹,發展出若有似無的串聯關係。我一直很著迷這種寫法,所以就想把變奏技帶入詩集編排,直接表現在架構、主題和內容上。」沈眠推了推眼鏡。
米蘭‧昆德拉認為好的小說家會懂得去系統化,不讓自己僵固在一套體系。但沈眠想的反倒是,運用複雜結構盡可能消弭被統一化的系統,不直接觸及,而是以環繞包圍的方式去呈現。沈眠的詩歌觀,以及對詩藝的思考,比較不是從詩人而來,反倒是源自小說家昆德拉的啟發。沈眠語氣深沉地說道:「創作首先要對抗的就是任何的理所當然,甚至包含對抗理所當然的這個理所當然。所謂的詩意,就是要甩脫理所當然的語言系統、書寫模式,還有背後的心理成因。」
而後,他清楚地講述:「《文學裡沒有神》的主旋律是對神的探討與思索,簡單說就是神是什麼?裡面的五種編碼各有自己的變異,十二因緣是神的境界論,十二地支是直面時間之神的孤絕感,十二和風月是如神降臨的情慾宇宙觀,十二生肖是人自以為是神的群像描繪,十二星是與文學藝術中如神一樣的創作者或文本同行。我讓每一種編碼、每一首詩都反覆地回到同樣的母題裡,層層編織,彷若綑綁術。」
沈眠也強調,一本詩集收錄的詩歌,應該有強弱調度,就像昆德拉回憶少年時的鋼琴老師說貝多芬的作品裡有很多弱到不可思議的段落,但就因為有這些弱的部分,強的段落才能被襯托得更為巨大。
《文學裡沒有神》也想探討詩歌強弱關係,有概念性、結構嚴密的長詩,也有節奏徐緩、語句重複的短詩,有激昂、意象兇猛的詩,也有平靜得像是白開水的詩,有凜冽無情的詩,也有春心蕩漾的詩。「現在讀《文學裡沒有神》,反而覺得那些所謂的弱詩,更耐讀,也更有後勁。強弱不是一定不變的,實際上有時那些技巧強大高超的東西,只是第一時間搶眼吸睛,就像蘭姆酒桶發酵的咖啡豆,一入口酒香令人震撼,但缺乏足夠綿長的尾韻。」沈眠神色沉靜地分析道。
編好詩集後,沈眠更有一些體悟,當他以詩歌思考人生,思考首先會從反自我的部分出發,也就會質疑自己的人生、信念、生存依賴的價值,所以他經常覺得矛盾、掙扎且無所適從。而創作的本質是孤獨,創作者經常活在必然的失敗感,設法在艱難的環境堅持地活下來,接受自己無能為力、再也無法到達極限的事實。他神情和緩,但語氣狂烈:「昆德拉說現代就是去神聖化,他並非意指要反對宗教,而是用不著把神聖性當作至高無可牴觸的東西。從這裡延伸,我認為當代創作的定義很可能是去創作者的神聖化,或者直白地說去他的創作者!」
他停頓了一下,又續道:「我們能不能不再把自己放在等同於創作的位置?也就是把創作者跟創作分隔開來,創作是神聖的,但創作者又軟弱又卑微,無法終生支撐住創作的渴望。我想要承認這件事。」沈眠最後總結:「創作不是不可取代的,當它必須停止的時候,我得接受它的終止。人生是有各種主題的,人生不應該只侷限於一種可能性。更根本的說,人生是無題的,我想要用心活在無題的人生裡,完成自己的多樣性,那或許就是我所能體驗、抵達的神之境界吧。」
刊載於《方格子:逗點人》:https://vocus.cc/article/6267ae26fd89780001cbe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