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9 09:00:00九十九我魔

〈逼近所有超越己身的經驗──寫於《文學裡沒有神》出版前〉

         沈眠/寫

◎一長串誌謝名單

《文學裡沒有神》的問世,需要感謝許多人或單位的幫忙。首先是台北市政府文化局提供的藝文補助,方得以這本詩集能進入出版程序。這幾年間,國藝會、北市文化局真是協助我度過了不少艱困的時刻。再過幾年就要50歲如我,依舊必須申請補助,有時覺得委實不長進,也剝奪了其他人獲補助的機會。但現實情勢是若無這些單位在創作與出版方面的贊助,身為全職文字人的我,生活根本無以為繼。

而劉霽第一時間就找上我,想要出版這本詩集,我衷心感謝。這些年以來,我始終對一人出版社的《邊境國》印象非常深刻,一本素白但具有高度設計感的書籍,其後的許多著作,如翻譯費茲傑羅數本小說、《影迷》、《風格練習》、《網友唐損印象記:臺客情調詩》、《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冰能》、《在黑暗中閱讀》、《抓住那個渾蛋》、《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尤里西斯的狗》、《你的433秒》都教我喜愛難忍。

劉霽的佛系出版風格,也是出版業界的異數,彷彿一切隨緣,遊走於市場法度之外,但又能展現出一人出版物的獨特品味。而且,劉霽確實掌握到我對《文學裡沒有神》的各種念想,包含讓書本自己去說話乃至作品比作者更重要、作者應當是銷聲匿跡等信念,絲毫不畏我關於第一本詩集不找推薦、不做書腰的破格作法,甚至主動提出可以讓作者名若有似無的設計,令我萬分敬佩。

蘇伊涵在初期製作時提供的建議和方向,令《文學裡沒有神》實體書有了初步雛形。而當我嘮嘮叨叨說著想要讓書封既有日常性、又有宇宙感的時候,幸賴有詩人攝影師王志元立刻想到如何展開這樣的影像,他強大的圖像營造與精準拍攝力,更是一拍到位,在我們司空見慣的物件上注入了深邃的詩意。當然我也得感謝王志元、蘇伊涵家中的炒鍋,謝謝它貢獻了傷痕,方讓這本詩集的書封能夠如此寓意深遠──

我想,我們確實都居住在傷痕裡,無論是星球或我們自身。

陳采瑩迅速且優異的設計師專業,將拍好的鐵鍋擺到極其絕妙的位置上,讓它看起來像是神祕行星,如同月球或者說一顆無名的黑暗之星,且在排版為《文學裡沒有神》詩名與內容找到最好的依存關係。

堪稱台灣出版界企劃之王的陳夏民,真是分享了許多建議和資源,多虧他幫忙,《文學裡沒有神》才能順利面世,後續他更協助安排了一些活動。詩生活-詩人雜貨店的店長陸穎魚在宣傳行銷方面也給了大力幫助,我同樣無比感激。

我何其僥倖,能夠遇見這些出色的人,讓《文學裡沒有神》成為足夠完整的共同創作,不只是把詩作集結、印出來,而是從裡到外都能展現我對詩集的理解,甚至比我想像得更好、更完全。

 

◎擁有我全部的愛

一人出版社與逗點文創跨社合作的午夜巴黎計畫,是我由衷喜愛的出版計畫。我暗自存有讓《文學裡沒有神》跟《潔癖》偷渡為午夜巴黎計畫戀人版、夫妻版的想法,既是致敬劉霽、陳夏民編譯費茲傑羅與海明威小說的好友版,同時也是探討午夜巴黎此一計畫的延續性、可能性。我私心盼望,劉霽與陳夏民的合作概念,能夠往外輻射開去,將來也能有母女版、父子版、祖孫版等等,擴展成午夜巴黎宇宙。

《文學裡沒有神》的書封是圓鍋,《潔癖》是叉子,以性別意象來說,前者是陰柔的,後者是剛強的,恰恰是我與夢媧生理性別的倒反,唯在心理質素上,我或許更為雌性,夢媧卻是雄力噴發哩。鍋叉同樣是家居生活的必備物件,普通而生活化,唯王志元的攝影、陳采瑩與小子(《潔癖》書封)的設計卻演繹了日常中的異境感。詩集的圖像與色調上也有所對應,一個是星球的黑暗邊緣有微光,遼遠平靜,一個是從幽暗中伸出銀亮銳利的武器,帶著不祥凶感。兩本詩集的大小規格一致,書名都有燙銀,也同樣沒有分輯,《潔癖》是一氣到底、66首詩,《文學裡沒有神》則是分5種編號系統,每一種有12首詩。夢媧詩歌是極簡寫作、直指思維本質與生命體驗,我則是採取華麗的特技,從繁複的結構之中,體現自身對文學、人生的多樣性領會。

身為詩人林夢媧的先生,在她出版《潔癖》以後,我總想著自己也該得要有一本足夠像樣的詩集,才配得上夢媧,而且必須能跟《潔癖》較量,展現出我們各自對詩歌、詩集的充分理解。這亦是我在2020年底、2021年初開始積極編選詩集的原因之一。說到底,對《文學裡沒有神》最重要的人,當然毫無疑問是夢媧。沒有她,我的人生不會持續前進,早在多年就毀壞於層層疊疊的自我黑暗,墮落於創作的暴力、傷害之中。

《文學裡沒有神》本是送給夢媧慶祝我們交往十周年的禮物之一。唯20215月急遽上升的疫情打亂一切。但機遇是微妙的,《文學裡沒有神》變為2022222日正式發行,我想是更好且更適宜的,畢竟這個時日裡面包含了很多的愛。

而夢媧從來值得擁有我全部的愛,所有愛的精義都該奉獻給她。

 

◎神是逼近無限的境界

201415年開始,我就嘗試編寫出自己的詩集,每年至少都有一本。但集結式詩集,令我難耐,那樣無意義地把同一時期的作品兜攏,對我來說簡直是對詩集宇宙的破壞。我也曾經寫過兩、三本主題式詩集,但過於同性質的詩作,又顯然單調,太過統一,變得極其無趣。我始終找不到更適合的型態,蒐羅並調校出足夠完整的詩集。

2020年底,我寫出〈文學裡沒有神〉一詩,完成的當下,忽然明白過來,這就是我最關心的主題,同時也是我持續創作的精神核心。文學根本就是我的生命史。我的人生足跡、活動總是與文學無可切割、緊密地連結成體。

而疫情也促成了我更有時間思索詩集的編排,2021年初也就底定了想要做一本無題詩集,並透過非數字編號的編碼系統,在有限且森嚴的結構中,展現無窮的可能。我想,在集結式、主題式以外,結構式詩集殆無疑義地更適合於我。

《文學裡沒有神》裡收錄60首詩,分有佛教十二因緣、十二地支、十二生肖、日本十二和風月、紫微斗數六吉六煞十二星,五種編號系統像是五條敘事線,交錯行進,而60首詩題其實也是無題,詩名與內容僅維持若有似無的關係,無論是照著詩集既定的編排順序、系列作的概念抑或隨意翻讀乃至無視詩題、將之讀為一首長詩,盡皆無礙。

而究竟什麼是神呢?

以我的定義來說,所有超越己身的經驗都可以名之為神。

或詩歌。或佛。或菩薩。或命運。或阿拉。或上帝。或先知。或超人。或宇宙洪荒。而父母是神。家庭是神。戀人是神。動物是神。孩子是神。故事是神。花草植物是神。自然是神。天地玄黃是神。全部,全部都是神。

若然有神,祂應當是任何語言都無以定義、不具特定形象、更不用說予以規章化的最高存在吧。神是靜默之中所體現的時空奧祕。神是難能敘述、不得翻譯、超過生命所能理解的龐然。

而文學是我所知最能逼近神的方法。

更本體來說,文學就是我的神,允許我重複質疑、反對與背叛的神。神必然是可以持續變動的定義,神亦是完全沒有正確解答的長期性追索。我相信,神是境界──身為人所能探索、逼近於無限的最大可能,就是神。

《文學裡沒有神》即是關於人自身的信仰,從體驗、情感與思索所累積下來的生命總和,是全力在尋找生命終極解答的藝術形式。唯我也心知肚明,實際上文學帶來的往往不是正確答案,而是更多的困惑、煩擾與痛苦,是更多的無所適從、茫然失措。真理彷彿從來都不存在,一切都是誤解,或者說所有人都迷路在宇宙洪荒天地玄黃之中。

即使如此,文學教給我的事依舊是一份難能可貴的信念,我們總是得要出發,總得要滿懷勇氣與希望地進擊,縱使永遠都得不到最終解答,但所有累積下來的東西,就是身為人類此時此地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