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能的水滸,末日的武俠——小說家林峰毅談《超能水滸》沈默
文/林峰毅;攝影/葉飛;陳夏民/編輯
寫作的怪物與他的信念
身為一個平凡的小說作者如我,自然常有寫不出來或者不想動筆的感覺,這種時候你免不了會和他人分享諸多狀況(各種藉口)。然而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怪物般的存在,你是不會想和他們討論寫作瓶頸與難處的,因為他們顯然就是沒有。
在我認識的作家當中,最有代表性的寫作怪物就是沈默。他寫起小說有如燃燒生命,一般作者的情況是被剾洗到底什麼時候寫完不要再混了,他則是常常被勸告暫時不要寫了,以免過度的燃燒將身體給毀掉。著魔、瘋狂、寫到一整天忘記吃飯上廁所,這些曾經聽聞的形容,都只能稍稍窺見寫作狀態中的沈默,這也難怪他可以寫出《劍如時光》這般登峰造極的作品。
有句俗話是這麼說的:逼上梁山。曾經讀過的幾段水滸篇章裡,對於草莽群聚的梁山泊總有個既定的印象:英雄氣短,窮途末路。無論怎麼說,這些描述似乎總有個無路可走的意味存在。
同樣的局面似乎貼合著如今台灣的武俠書寫類型。「朋友間常常開玩笑說我是台灣武俠第一人,但是現在台灣寫武俠的人有多少,能夠出版的又有多少,就算當了第一人又能如何?」沈默曾經這麼說過。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裡我聽到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氣,也聽到他對武俠日漸西山的嘆息。
武俠曾經一度風行,黃易君臨天下的時代,武俠熱再次捲土重來,而沈默的創作之路也跟上了這股熱潮的尾巴。自中學起開始寫作的沈默,大學時代就出版了第一本武俠小說,之後又拿下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一路寫作至今,他看盡武俠的興盛與衰微,卻也沒有因此動搖過寫作的意志,武俠之於沈默而言,就是生存的信念。
「這是一個武俠類型凋零的時代,對我來說或許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身為創作者你不再有任何來自銷售的壓力,因此你可以毫無顧慮地創造屬於自己的作品。」對他來說,武俠並不是一種封閉的類型,反而是一種能夠廣納百川的流動領域。
末日+性轉+超能力!水滸人物輪番上陣!
為什麼寫《超能水滸》,自然來自他對武俠的熱愛,也是一種對於經典的回盼與致敬。
相較於前作《劍如時光》對於現實的深刻挖掘,《超能水滸》給予了末日一個浪漫化的烏托邦想像。「我向來都有這樣的習慣,寫完一個較為嚴肅的作品,接著會寫一些意圖性沒有那麼強烈的作品,比較輕鬆而有趣的。《劍如時光》完成之後,我好像沒有更多想說的話,寫新作品寫到一半才發覺,這不是又一個《劍如時光》嗎?於是我就停筆了,我不喜歡重複性的寫作。」直到疫情蔓延全球,這麼多前所未見的事件紛紛出現,他內心的創作欲望忽然又回來了。
他心裡頭一直有個將《水滸傳》人物女性化的想法,這也是寫作《超能水滸》的契機,而這一次的動筆,他添上了台北的末日場景,有如他曾經寫過的《2069樂園無雙》。
沈默有一個想法,他想寫一種漫畫化的小說。自然而然的,他在《超能水滸》裡引進了能力者的設定,而這樣的概念,來自於他最喜歡的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
《JOJO的奇妙冒險》是荒木飛呂彥所創作的一部少年漫畫,至今連載數十年,期間經歷了八部系列故事,造就其中許多性格各異的角色,規模宏大無比。這部漫畫最特別的地方,是創造了「替身」的概念,替身是一個具體的形象,也是每一個角色因其性格差異所擁有的特殊能力,它與角色同在,替身死亡,也就意味著角色的死亡。
JOJO在替身能力的設定上可以說是千奇百怪;以第四部的配角來說,矢安宮重清的錢寶寶可以幫忙撿拾路邊零錢,岸邊露伴的天堂之門可以將人變成一本記載著自身記憶的書。能力者之間的戰鬥不再取決於各自戰鬥力的高低,而是對彼此能力的透徹瞭解與運用。這對看慣了過往單一「戰鬥力」設定的讀者而言,有如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也對往後的漫畫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時至今日,我們可以在諸如《海賊王》、《火影忍者》、《鬼滅之刃》等王道漫畫裡見到各種特殊能力的設定。
《超能水滸》裡,各個繼承水滸英雄名號的女性角色有著由「永無」所給予的「賜力」,這些能力各有所長,處於衝突的暴力場合之中,也因此有了不同於尋常的應對方式。
除此之外,小說中許多的能力與戰鬥無關,有些能力可以讓損毀的物件回復原狀,有些能力可以在極度惡劣的環境裡種植作物,這些設定除了在小說中肩負了生存的任務,也讓故事延伸到主軸之外,不僅讓讀者體會到末日的生活日常,也讓每一個角色的性格更加鮮活起來。
這樣的末日世界裡,沈默在書寫中引渡了不少自己喜愛的事物,比如熱愛閱讀的蕭讓,在末日裡讀的小說全是此刻當代經典;孫二娘與楊志這對伴侶,平日的嗜好則是沖煮咖啡,書中甚至鉅細靡遺地描述了整個製作咖啡的過程;這些描述讓末日的嚴酷環境多了一點溫度,也與現實世界有了千絲萬縷的連結。
化外之地的生存法則
《超能水滸》的背景在末日的台北,因為戰爭而產生的劇烈地形變動,寶藏巖成為一個湖泊環繞、易守難攻的廢墟高地,這個地方在末日裡有如梁山泊,成為所有渴望逃離「超台北」奴役的女性的避難所與落腳處。101則是「超台北」的大本營,兩者之間有著全然不同的風景,兩相對立,故事也因此應運而生。
這部漫畫化的小說裡處處有著強烈的二元性對立,超台北對比寶藏巖、有電環境對比無電環境、萬劫的科學宗教對比永無的賜力存在、賽博龐克對比超能力、男性主宰的霸權社會對比女性統御的多元社會;一方充斥陰冷的金屬線條,另外一方則有著多彩幻化的流動氣息,在這林林種種的對立之間,似乎有著沈默清楚的創作意圖與訴求。
「『超台北』名稱的由來,是海角七號電影裡主角開頭罵的那句『操你媽的台北』。那裡是科學迷信的地方,崇尚電力,這也來自於我身為現代人對於缺電的恐懼。寶藏巖則是化外之地,這個地方完全沒有電,生活在裡面的人憑藉著自身的超能力,面對缺電的日常生活。」沈默告訴我。
描述末日的故事,往往是為了回應現實的焦慮。《超能水滸》的正反角色們,身處於核戰末日的台北兩端,主流與邊緣社群之間以極其不同的生活方式展開了對峙,權力的鬥爭與稀缺資源的搶奪永無歇止。
不只是性轉。女性的崛起!
在諸多動作類型的影視與動漫作品之中,由女性擔綱主角的作品逐漸有越來越多的趨勢,許多甚至早已被視為經典,比如早些時候的《末路狂花》與《古墓奇兵》,又比如《銃夢》的凱麗與《JOJO石之海》的空条徐倫。
在沈默的上部作品《劍如時光》中,出現了一位劍法通神的女性角色伏飛梵,這次的《超能水滸》則更進一步的全員女性登場,他似乎有意識的書寫著強悍的女性角色。
「我一直沒有自覺,直到認識妻子後,我才明白自己有著男性才會擁有的社會紅利。」他進一步解釋,這所謂的紅利的意思是,身為男性的他,向來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不太會受到限制,相形之下,女性在對於自由的追求上,似乎有著許多包袱。
雖然如今的台灣對於多元族群的尊重已在亞洲名列前茅,然而那些日常經驗上的男女有別,例如為了自身的安全,身為女性衣著就不應該穿著暴露、出門不可以太晚回家,或者身為母親就應該做家事顧小孩等等的刻板印象,始終是施加於諸多女性的枷鎖;成為一名丈夫與女兒的父親之後,許多原本他覺得理所當然的自由,似乎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理所當然。
回到故事本身。《超能水滸》所講述的即是一段追求自由意志的成長故事,主角是一個無名少女,在超台北這樣一個由男性完全主導的霸權社會裡沒有任何地位,其身分只是一個編號。她每日接受奴役,等待都市裡的男性挑選她成為配偶。她逐漸無法忍受,於是逃離超台北,最後闖入邊緣社群寶藏巖的地盤。寶藏巖人不問理由的收留了她,而她也繼承了「林沖」的名號與能力,往壯大寶藏巖社群的道路上邁步前進。
對我來說,《超能水滸》也是一個關於歸屬感的故事,我不由得想起《哈利波特》。與主角哈利一般,少女林沖在超台北社群受盡欺壓,始終無法適應主流社群強加給她的社會規範,一直到她為寶藏巖人所接受,這才有了選擇的自由,因而產生如魚得水的歸屬感,覺得自己本該屬於這個地方。
超台北自然是個台灣讀者無法接受的專制社會,身在這種鬼地方會想逃走不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嗎?然而任何社群的壓迫與專制往往如此,無論你身為壓迫或是被壓迫的一方,身在其中往往只會覺得理所當然,很難對其間的不合理產生質疑,即使受壓迫的一方質疑了,真的能夠起身反抗的能有多少,能夠推翻專制的又有幾多?自由的權利,沒有的人往往覺得沒有需要,真正擁有的人卻再也回不去了。
尾聲亦是開端
《超能水滸》裡共有兩個篇章,「林沖傳」主要講述少女林沖的成長,另外收錄一篇「楊志與孫二娘」的前傳。她們在主傳故事裡收留了林沖,宛如她的再生父母一般,前傳則描述這對情侶如何在超台北這樣殘酷的父權社會裡相知相戀,又如何輾轉來到寶藏巖的故事。
閱讀至此,整部小說進入尾聲,卻總感覺到意猶未盡,這其實很有漫畫連載的味道,似乎這是一部宏大敘事的開頭,而我只讀了其中的一部分。
於是我帶著這樣的疑惑問了沈默,得到的答案則是肯定的。《超能水滸》的創作概念的確有著連載的風格,每一位人物都會有其獨立的故事,本書其實是整部作品的第一集,他自己則是早已繼續往下寫了。
然而我們知道出版的現況,續寫的篇章能不能順利出版還在未定之天,此刻的環境對創作人來說其實頗為殘酷,許多傑出的作品卻只得到斷頭的結果。我不禁想起我們曾經有過的線上討論,其中有個他寫下的命題是:「小說創作與自由工作者的艱難處境?」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什麼都聊了,就是沒聊到這件事,或許這是個早已心照不宣的大哉問了吧。斜槓的年代,環境迫使創作人非得擁有各式各樣的求生技能不可。儘管如此,誠如沈默曾經說過的,多少有才華的人連出版的機緣都不可得,光是能夠持續創作,就已經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獨孤求一敗,放眼無一人。在武俠的領域裡,沈默早已是大師級的存在,即使他總自嘲這個武林早已不剩幾人,然而他眼裡那股突破武俠領域的火苗仍然炙熱無比,面對眼前艱難如此的創作環境,他總是單刀直入,一部又一部作品持續誕生,沒見他有過任何迴避,而這也是我會這麼欽佩這位小說家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