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2 09:00:00九十九我魔

〈哀悼緩緩消逝的光──閱讀王離《編輯》〉

         沈眠/寫

長崎尚志的小說《沉睡黃泉之森:漫畫編輯的推理事件簿》如是寫道:「漫畫是一無所有者的文化吧。漫畫編輯在真實人生中越是失敗,工作上越能成功。因為他們只要問自己,就知道現在的讀者在憤怒什麼。」

閱讀王離的詩集《編輯》,我總感覺到憤怒,那是一種深沉的白日焰火,總是以最低溫度往四面八方噴射著,在一無所有的各種時刻,在失敗感滿載的人生裡,尤其是對神的抗辯和反思,如〈乩身〉:「神是/別人發生的事/在某個時刻/失去肉身/成為了公共財」、〈無神論〉:「那些/閃耀的核心是冷的/不只為了對比/因為亮是盾/暗是肉體/溫度則為矛」,與及對人生的再思維、再發現,如〈人生提案〉:「『好好活著/成為親切的人/然後去死』//世界的友善建立在/世界的容忍度/惡意則是隨機的」、〈小白鯨〉:「在正面越來越少/的時候,背對/是比較安全的方式」、〈晚春〉:「他心念多年的幻影/終究長成了自己的背影」等。

與此同時,亦有著深切的哀憐,如〈善導〉:「即使在深夜/盡頭仍得光明/否則就辜負了雙眼//我們是這樣理解善的」、〈三十〉:「三十之後/許多地方進不去了/許多牆隔離著你/許多時候/你也是座監牢」、〈擋車〉:「烈日之下/我們都知道/汗與時間都是不可逆的//失去的東西/吞掉愛人也生不回來的」、〈而且沒有人愛你〉:「所以你知道人生不在於做了甚麼/在於是誰/也知道了諷刺/而且沒有人愛你」、〈三月〉:「光總是在的/日子也是//逝去的事物都在光裡了/呼喊者也已遠離」等。那是一種哀悼,一種憂傷的明亮,一種對消逝之光的詩意凝視,一如約翰.哈威(John Harvey)《冷光》所寫:「他哀悼緩緩消逝的光。」

而《編輯》的另一特點是詩名的雙重設計,每一首詩都有兩個詩題,但第一種往往會畫上刪除線,第二種似乎才是正式詩名――於是,兩者就有了互相參照、對望或反向思索的多樣性,比如〈螳臂〉與〈擋車〉、〈蜜餞〉與〈三十〉、〈有耳無嘴〉與〈囝仔人〉、〈變成豬〉與〈人生提案〉、〈人生如腸〉與〈香腸〉,種種凡此,有些也具備冷笑話也如的戲謔特質。

修改,是為了找到正確的字,正確的位置以及方式。我總以為,關於人生的編輯是一門修煉的藝術。某個層面來說,《編輯》亦彷如王離的人生複本或愛的輪迴式,他試著在鮮肉已餿的挫敗中,接受自己,也接受現實,在一個並不在意正確與否,只渴求情緒發洩、立場驗證的時代,重新檢驗、理解發生過的錯誤與幻影,真誠地為自己發掘一個正確的立足之地。

我想到布萊克.克勞奇(Blake Crouch)的科幻小說《人生複本》寫著:「我不由得認為我們其實是自己所有選擇的總合,……」、「每個時刻、每次呼吸,都包含了一個選擇。可是人生是不完美的。我們會做錯選擇,所以最後總會活在無盡的懊悔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糟的嗎?事實上我建造的這樣東西,能將懊悔連根拔除,讓我們找到做出正確選擇的世界。……人生不是這樣運作的。你要承擔自己的選擇,從中學得教訓,而不是投機取巧。」、「但說到底,一切都只是人生。我們看到它的宏觀面,像一個大故事,可是一旦進入其中,也不過就是日常生活,對吧?這不正是人需要學著以平常心看待的事嗎?」

正正是如此啊,所謂編輯之道,不過就是日常生活,一切都是人生哪。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1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