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活在美好的事物裡頭──閱讀蔡翔任《日光綿羊》〉
沈眠/寫
讀《日光綿羊》首先很難不注意到輯名,分別是「回到語言的身體」、「語詞的說話聲」、「神話殘篇」――最後一輯是三行詩,也可逕自當作一首完整的多段組詩――語言實是整本詩集的發動樞紐,蔡翔任透過大至神話主題和語文結構、小及詞語的挑選,細韌地編織成網,演繹出風味絕佳的詩歌生態。且有種在讀翻譯詩的奇趣,像是蔡翔任先用外語寫詩,再將之翻譯成中文。
我很難不聯想到Tomas Tranströmer《巨大的謎語》裡的俳句:「黑暗揹著我/在那一雙眼睛中/我遇見長影。」抑或Abbas Kiarostami《一隻狼在放哨》所寫:「在我一生的詞典裡/愛的定義/總在改變。」還有Yves Bonnefoy《詞語的誘惑與真實》:「我這樣做,相信記憶/通過向那些不顧晦澀難解,力求/使意義存在的人傳授簡單的詞語,/讓他們在記憶的斷章中辨認/你唯一的和多樣的名字,在那裏」以及Coral Bracho《在時間的核中》:「我所沉浸的/既不是一個金屬的肺/也不是一條搏動的管道。/僅僅是/一個聲音,並且它被天花板溫柔地/關閉。/因為它來自於我。因為它愈演愈烈/並且在我的體內翻滾。」
蔡翔任對詩歌專注與浸潤的強度,讓人驚喜。《日光綿羊》是一本問號相當多的詩集,作為一名傑出的追問者,蔡翔任顯然更在乎詩歌奧義的探索,所以他寫下〈白晝飛越過我〉:「沒有真理我大不了憤怒/沒有奧祕我會深深悲傷。//對著你,而非對著真理/我內心還有無數的目光/正在破繭而出。」、〈白天來來去去〉:「而問題/就像是答案。//那生命不過是一種/問問題的風格。」、〈在花色的變換與輪迴之間〉:「我到底是盲還是不盲?/我的覺悟不及花/愚痴不及人。」、〈請款待我用大顆大顆的〉:「注意到我在各種世界的不同學名?/時而鳥類,時而花果/每個名字都吐露一則故事。」
將哲理推進到生活,也就成為蔡翔任詩歌的特質,但同時他的情感之光透射而出,並不知識化、冷異化詩歌,相反的,他的每一次思慮都猶如一回感性的遠行,也像是他對光的長期探尋,哲思精神也就與詩歌技藝完整揉合,如〈我可以這麼奢侈嗎〉:「我也可以這麼奢侈嗎?/生命既是科學/又是詩,永遠永遠。」、〈要是我的自由夠強大〉:「從光變成音色,那是/一道道思想/打進每一顆砂礫的音色/讓仙人掌循聲從遠方帶回來/開花的夢。」、〈神話殘篇〉:「靈魂/是一件外套/我生怕把它給穿反了。……愛/不是假的/就是危險的。」、〈清晨的光就像在幫我熱一杯牛奶〉:「光線再怎麼細小,我都還要/從中擠出更小的筆蕊/畫畫花草,畫畫生活。//畫畫回憶和眼淚/畫畫煩惱和智慧/畫畫你。」
西班牙詩人Ángel González在〈看來如此〉寫:「在晚間/我的老姨媽柯羅提爾蒂從她的墓裡回來/在我面前搖晃著她細瘦的手指/一再反覆的告誡說,/『你無法一直活在美好的事物裡頭!你以為生命是怎麼回事?』」
可是寫詩這件事,切實可以讓人重複地一直活在美好的事物裡頭,至少蔡翔任詩歌如此體現,我以為這是他能夠寫出「我深愛世界上強健輕靈的力量」(〈一隻蜂鳥在我身旁洗手〉)的緣故。
發表於《野薑花詩集 詩季刊》第卅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