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9 09:00:00九十九我魔

〈詩歌是接納骯髒的藝術──閱讀林夢媧詩集《潔癖》〉





         沈眠/寫

林夢媧的詩歌大多採短句形式,一句句像是刃鋒侵膚,足可見骨,激烈凶猛,但藏得深邃,是以乍讀宛如平靜無波的海面。《潔癖》眾多短詩,往往單刀直入,具備強勁的力度。而長詩如〈只是一個寧靜的晚上〉、〈神的心理諮詢〉、〈巫〉、〈遺囑〉等,則展現她綿密的敘事力,於平緩的口吻底,環繞著曲折的故事與及深沉的發現。

在她乾淨的文字運用下,暴虐情感也就被淨化。其悠緩前進的語調,充滿層次的辯證―正視自身與現實,也就獲得活下去的能力,如〈遺囑〉:「手指/留給愛人/我死後他仍需要/我的觸摸/我在他右邊躺下/靜靜看他/把手指握在手裡/融化/他總是這樣/太用力生活」我喜歡我有時候是草原〉:我喜歡我有時候是地獄/所有毀滅的情感/都來自深處/想要毀滅世界的時候/並不知道這麼做會毀滅的/只有深處/在地獄依舊/渴求地獄」、〈小時候―寫給小動物〉:「親愛的/我是你的地獄嗎/或者你已抵達/另一座荒野/那裡/我們重新來過」等。

對生命有著持續性的認識,與講道理完全是兩回事,林夢媧有度過各種事件、傷害的透徹明瞭,譬如〈回頭是岸〉:「而徒勞剛好是/我所能擁有的/唯一一種美」、〈初生〉:「自己負傷前進/而某人的傷勢/成為你的裂縫/你沿著縫隙前進/你就是縫隙」、〈過年過節〉:「問起你想要什麼的時候/不要回答/要把內裡銳利發亮/能夠殺人的鈕扣/收好/刀子總引來其他刀子」、〈小狗〉:「我愛你/但我的愛一無是處……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求生」等。

我想起Olga Tokarczuk在〈未卜先知者〉寫:「……作個女人就離不開某種假面具,一出生便戴上了它,為了永遠不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直到生命的盡頭,為了在迷彩的偽裝中度過一生。……」以及〈是誰寫出了聖女傳,他是從哪裡知道這一切的〉:「……『上帝是最完美的黑暗。』或者:『上帝是個不間斷生育的婦女。生命從她那裡不斷輸送出來。在這種無止境的生殖中沒有喘息的時間。這是上帝的本質。』……『黑暗超越我們的肉體。我們是從黑暗中形成的,我們跟黑暗一起來到世界上,一生中黑暗都伴隨著我們一起成長,一起死亡。當我們的肉體瓦解、化為烏有的時候,它就滲入地下的黑暗裡。』……

求生欲,從來都是從關於死亡的面對裡長出。

林夢媧詩歌,可見得隱匿、吳俞萱、葉青等詩人的元素與意象,但林夢媧煉出自己的地水火風,尤其是神諭、天啟也如的口吻,以生命體驗真理,並且有所自覺地作為一名女性,細密披露女體、生孕的獨特經驗。

而小子的書封設計、王志元的攝影,經由日常隨手可得的叉子,產生不同的角度,甚至有異星感,在黑暗裡發亮的金屬質感,包含爪子似的封面,抑或叉子彷若子宮內部的底部環洞,暗合林夢媧正面近距凝視、詩歌是人生整理術的風格。

讀林夢媧的詩,腦海中也很自然會出現一副圖景―並非想像拿筆,而是她正以橡皮擦,極其認真擦拭字跡旁的髒汙,盡力潔白,斷不容忍有其他訊號與干擾,那是乾乾淨淨的黑字與白紙。唯她其實是心知肚明的,人生不可能完全清潔,總在哪裡有無可抵禦的骯髒,所以寫下〈日日夜夜〉:「我也害怕光亮/害怕光亮的一切/害怕光亮帶來的盲目以及灼熱/害怕光亮刀子一樣的降臨/害怕光亮的潔癖/害怕光亮/就是黑暗」、〈倖存者的葬禮〉:「因為幸運/我們經常死透/因為幸運/意外就是生活」、〈日常用法〉:「像是目睹自己落下/它們都有我的臉/都不能回到/最美好的位置//我也知道/它們永遠/不會被真正擦乾淨/跟我一樣」、……

長方形的橡皮擦,日以繼夜地使用,也就將直角磨圓。而擦拭的發生,不免要伴隨汙跡。詩歌或是林夢媧的萬用橡皮擦。在艱難的人生裡,寫詩便如同立下結界―那是她安放自身在世界的方法,也是接納骯髒之必然的藝術。

 

 

本文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202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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