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密談──《不止,是武俠》攝影交流論壇
林夢媧/記錄
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一影像與聯經出版,跨域合作以武俠為主題的攝影展《不止,是武俠》,共有12位參展者,展期由6月8日至30日,並於6月23日下午兩點,假聯經書房.上海書店舉辦攝影交流論壇。主持人為一影像創辦人馬立群,對談者有武俠人沈默,以及攝影師黃時得、黃勝鳴、沈雨懸、陳炯眙、方克匡五位。以下為座談紀錄。
▉跨域時代,更多混合的可能
主持人暨一影像創辦人馬立群開場,提及《不止,是武俠》的起源,「目前一影像的專訪影片,大多是我跟沈默合作,他負責採訪。沈默是一位小說家,且專情於武俠小說創作。我們當然就討論到,將攝影與武俠做有趣結合的可能,也頗好奇攝影師們對武俠有什麼樣的新想法。」
武俠小說好像怎麼談都是金庸與古龍,沒有別的,武俠觀念也在停滯中,當初在徵件時,他和沈默都擔心來件全都是舞刀弄槍的照片,「好在大家的創意都有自己的突破,會用抽象與意象的概念,重新詮釋武俠,相當多元,表現手法很不同,充滿想像空間,有的是後製彩色刀劍,有的是用拍立得,都讓人驚喜。」
最終,《不止,是武俠》共有12位參展者,馬立群強調:「我們想要盡可能多讓一些人參與,但又必須要配合聯經書房.上海書店的牆面與空間感,所以配置件數與相片大小稍微有調整,希望視覺效果能盡量多一點變化。」
隨後,由沈默發言,他劈頭就講:「我想,這樣的武俠攝影展應該是前所未見的吧。畢竟,對很多人來說,武俠與攝影好像沒有存在任何關係。但我這十年來在做的事,是把其他領域的東西拿進武俠,進行活化,比如嚴肅文學、現代詩、電影、舞台劇、漫畫,甚至是現在跟一影像合作的攝影師專訪,我都會重新整合,鎔鑄到武俠裡。」語氣中滿滿都是談到武俠就自帶光亮的熱情。
沈默喜歡有意圖地操作不同類種的混合,比如他最近寫詩評或書評,會刻意把攝影師帶進去談,「我評許赫詩集時,就談到陳尚平和姚瑞中,或是寫Autumn Enfant詩評,也帶入吳孟真的攝影創作。」沈默認為,要獲得更大自由與可能性,就得跨出去,或讓別的世界走進來,「我們現在活在一個跨域的時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眾、分眾,如果謹守在原來的領域,只會限縮伸展空間。」
臺灣對攝影藝術方面的專業認知時常不足,「講到攝影,好像人人都是自拍師,又或主流是人文紀實攝影,但實際上,攝影當然不僅於此啊,有編導攝影,有心象攝影,有更多跨界的嘗試與突破。」他以黃楚涵為例,其《走出憂鬱》就有將照片撕裂與布重組,或在照片上縫線製造傷口的作法。對此,沈默也坦承,「我一開始對攝影藝術是陌生的,完全門外漢。但也許這反倒是好事,因為我不是用攝影來談攝影,而是以文學觀點詮釋每位攝影師的創作精神。」
武俠也處在相似狀態,一直以來被社會視為僅限於通俗的觀念束縛,拒絕其他可能。沈默以為武俠也能夠克服被蔑視的先天體質,不再只是下流、低等的小說形式,足以成為一門藝術。出版武俠小說已然20年的沈默,近10年來念茲在茲的都是武俠的自信與升級,「我甩脫以暢銷與賣座為目標的制式想法,改以深耕與探索武俠的更大可能性。」今年五月出版的《劍如時光》,就是從五名主要人物的死亡,倒著寫到他們的年輕歲月。
「《不止,是武俠》,不止,可以是武俠的進化永不停止,也可以不止是,意指武俠還能擁有多樣性表現。」不止是亦能替代到其他場域,例如不止是攝影,不止是音樂,不止是漫畫,「不止是,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要精神,不願停滯,也不想自限,可以持續出發與突圍。」在聯經書房.上海書店展出,沈默覺得頗有深意,主要是幾十年的老書店重新裝潢變成嶄新空間後,第一次有這樣從前未有的聯名展出,由國藝會、一影像與聯經合作,「跨域的核心價值是,由自己的原點出發,同時接納與尊重別人的原點。而互相串連則是在臺灣藝文這麼糟糕的環境裡,最好的姿態了。」
▉突破框架,重新詮釋
黃時得的作品是〈月圓之夜紫禁之顛〉、〈一劍西來〉、〈天外飛仙〉,名稱由古龍小說之陸小鳳系列變化而來,涉及葉孤城、西門吹雪等人物。他時常思考如何將抽象表現呈現在攝影創作上,想著想著便靈光一閃:「有一天,開了電腦後,去忙別的事,再回來看到螢幕保護程式,就想如果拍下來應該會有趣。這裡面有一種無預期、自動、未知感。而且畫面上也滿像刀光劍影。」黃時得以為,不止是的概念,更是一種擴充,可以將原先的框架加以拓開。
「任何藝術都可以處理抽象,人每天在思考這件事本身就很抽象,所以抽象應該不難理解。抽象的哲學、心理分析等也不應該被視為畏途。」開口說話總是帶著個人式理論的沈默如是說。螢幕保護程式具備宇宙感,那些光束的隨機組合,也有不確定性,他的聲音帶著決斷,「而不確定性正是藝術需要追逐的,如果一切都是已知、確定的,何必要寫要做呢?」沈默舉沈可尚拍紀錄片的心得來說明,「他去現場拍攝,如果整天下來跟自己原先預期的一樣,他會立刻覺得不對,要重新找方法與角度。」因為沈可尚深知,太順利拍出來的東西最後組成的作品一定是災難。
螢幕保護程式原本就在一個框裡,黃時得又以鏡頭拍攝,「這就是雙重框架的組合,但同時他又讓抽象活化起來,再搭配命名,尤其是那些光線的流動更有解除框架的生命力。」沈默說起近十年寫武俠小說的預備動作就是,「我會先想好結構,像《劍如時光》分為下集、最初的、上集,還有每一個人物都有5回合,都是一開始就設定好的,然後我會讓人物於限制裡自由發展。這是框架內部的突破,而後才是外在的市場框架、類型框架等,從中找到更多可能性。」
另外,沈默說起現在的武俠片,總是用特效表現武打動作,其實是非常套路制式的作法,「我比較喜歡徐浩峰電影用真招式,抑或徐克的《七劍》與《刀》帶著性格與心理隱喻呈現畫面,這些也都是在既定範疇的出格嘗試。」
黃勝鳴的創作,原先名為《架上旋律》,總共拍了20幾年,橫跨底片、數位時代,此次是配合徵件將其中幾張重組,改名為《無名小卒》,用另一種角度重新理解自己的作品。黃勝鳴表示,多年來一直關注工地工人,但不想要直接描述他們的艱苦,「勞動也可以是一種美,可以詩意的表現,藉此表彰歌頌他們。同時,也能體現建築物未完成前所隱含的音樂性、藝術性。」
這一次的徵件,他到最後截止前一兩日才決定投,「本來覺得跟自己沒什麼相關,但看徵件每日一發的引言,就愈來愈有感,感覺不妨天馬行空一番,無須符合武俠常見的定義。」黃勝鳴認為,《無名小卒》除凝視社會被忽視的那群,也有掃地僧的意味,帶著不被洞悉的神祕性,再加上關注弱勢,替他們發聲,更具備武俠精義,「攝影的本身就是武俠,鏡頭就像是我的劍。拍攝的一瞬間,就要把眼前的各種元素,組合成足夠感人的畫面,一擊必殺。」
「把得獎作品換一個名義、換一個概念思維去呈現,意味著對這組作品有重新的詮釋。」沈默樂見其成,畢竟,詮釋翻新滿重要,「那就代表作品具備非過時性,足以跨越時空。」而沈默的表情有些苦澀,他表示武俠也非常需要這種層次,但迄今關於武俠的討論都帶有太多慣性,總是只能談論誰的武功最強、誰最美云云,完全是排行榜思維,其實沒有多大意義。
從邊緣者角度出發,是身為當代創作者的立足點之一,「《劍如時光》切進老人的視角,他們也是弱勢啊,如何面對自身的衰弱身體,是一門人人都要遭遇的功課。我寫武林宗師到老,就連下樓梯都得慢慢下,這才是真實的人生情境。不管你是哪個領域的大師,心智再完滿,生命的累積再有厚度,但身體的衰老就是衰老,你的軀體就是跟不上腦袋,一切終將壞毀。」
沈默直述這組作品的線條,如詩一般,有著結構主義的畫面,黑白對照鮮烈,尤其人和環境的對應關係,以及姿勢的表達,印象深刻。他說:「勞工們搭鷹架時,所施展的動作,幾乎是本能的熟悉,也就有完美流暢的感覺。」沈默提到在《劍如時光》寫初雪照故事,裡面有一段是她一邊採茶,一邊也等於在練功。採茶的動作與流程,每一個動作都應該可以持續發生、累積意義。
▉誰的政治正確比較正確?正義只是政治正確?
從事現代詩創作的沈雨懸先坦白從寬,她跟武俠緣分很薄,跟小說比較有淵源,當然沈默的小說大多都讀過,但攝影也是剛起步而已。她語帶誠懇地笑著說:「我其實是個來插花亂入的人。」這一次她選擇以時光為命題,用拍立得去拍假花,從多束花和花瓶到最後只有一束花,總共五張。沈雨懸認真解析自己的作品:「我很喜歡沈默講的所有時光都是站在當下的回望。而拍立得最初誕生的用途就是為了測光,那是保留當下空間時間的概念,感覺相當符合。」
沈雨懸的作品名為《明日黃花》,是本次徵件最直接貼合《劍如時光》的一組,小說開卷之章就寫到一對反目的情侶,各執明日劍、黃花劍,正待互相殺戮。沈默也特別提到,《明日黃花》也是此次來件唯一一組用拍立得做的作品,「這就顯得很不一樣,有時候獨特這件事就是會佔便宜、先機。我通過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的《劍如時光》,是該補助至今為止的唯一一本武俠,也是同樣的概念。」沈雨懸聽了忍不住插嘴:「這是說我拍得不好?」沈默趕忙表示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大笑。
「作品裡面那種光的質感,昏黃的色調,滿對應明日黃花,而且每隔一張花束就減少,最後連花瓶也不見了,只剩一束花。」沈默解析,武俠的本質之一是爭取自由的過程,包含解除外在環境與群體觀念對自身的束縛,「《劍如時光》也談人如何自由,談人如何處理自己的內在傷害。而《明日黃花》從有到無的整體呈現,回到孤獨的狀態,面對孤獨,與孤獨相處,是很好的觀點表達。」
陳炯眙很感謝有這樣的機會展出,「這是我研究所時期的第一件作品,從未發表,能夠看到實體,感觸很多。」當時他剛到新環境,滿孤單,花蓮有很多山海,深夜時分他到出海口,想著要做創作,讓相機長時間曝光,自己拿著手電筒走來走去,最後的成品,非常符合自身孤獨的感覺。他說:「從對創作無知到現在,這樣一路下來就像在練功,武俠好像就是學習攝影的感覺。」
陳炯眙的作品有黑暗與光點的組合,儼然宇宙星象,對沈默來說,是黑暗之光、微暗之火,將心裡幽暗的太空具象化了。「我看著那個光點組成的線條,會想到金基德電影《援交女使》。」沈默表示,電影處理兩名少女一起援交,其中一名死去,另外一名少女就去找以前援交的男性上床,並把錢還回去。「最後一幕,我記得是她歪歪斜斜的開車,那種路線完全是人生的隱喻。」
才大三的方克匡讀社會工作學系,他拍攝的對象是無家者,俗稱遊民、乞丐,「他們有些會穿上宗教服裝包裝自己,方便乞討。」方克匡喜歡從背後看,並且將角色投射其中,譬如一燈大師,就是他內心的人物投影。「這是我大二時的案主,陪伴他時,他正放聲高歌。基於保密保護原則,我拍攝無家者,都會盡量拍局部、背影,或把粒子調得很粗。但其實我今天是帶著疑問過來,」方克匡的語聲十分真摯,「究竟我有沒有權力拍他們?」
沈默提及,近來詩壇有個事件引起爭議,主要是同志詩選選入陳克華的詩,而他是有名的厭女,極盡羞辱之能事地醜化女性,於是就有人發動抵制,最後主編也真的不得不摘掉他的詩,於是又有另一個聲音出來反對。沈默並不是在給答案,反而像是在與現場人一起探討與思索,「我想說的是,究竟性別的政治正確與文學的政治正確,哪一個比較正確?或者換個問題,社會工作的政治正確與攝影創作的政治正確又是哪一個比較正確?」
潘小俠多年前拍艋舺,主要對象有黑道與酒女,大多是喝酒以後,大家都嗨翻了,也就能拍下其時艋舺的真實樣貌,那些底層社會的活動,「這樣做到底有沒有問題?我覺得到頭來是攝影者要自行判斷,這個責任與後續所有影響得要自己揹。」
他復又講到《劍如時光》小說人物明王問天鳴,他是很醜的同志,從小就被當怪物,而小朋友的嘲諷是最無心的刺傷,何況他活在武林,那是陽剛之地,就像NBA裡的同志球員,只強調雄性的組織難免會毀了你。問天鳴透過報復的方法去對待他所置身的社會,以他的生命史來說,他絕對有資格報復,他有他的政治正確。但最後他卻欺矇拐騙,上了小男生。沈默沉聲道:「出版後我就在想,會不會有同志看了就覺得我是污衊同志?但這並非我的用意,我不是依據政治正確在寫小說。同志也會有爛人,就跟異性戀一樣。我反而是非常想要理解這個人究竟為什麼最後會長成這個樣子。」
沈默舉另一起例子,《教父》的馬龍.白蘭度,這人也是個大混帳,沈默確實有時候重看《教父》時候忍不住會想到他對女演員做過什麼事,「但我也會想要克制那些過度政治正確的意識與操作在腦海出現。」更不用說裡面充滿黑幫暴力,關於人性陰暗心理緊張的描繪,或也有些衛道人士會對如此經典的電影同樣有著質疑。所幸,現在有豐富多元的知識,可以支撐自己去面對與檢視。
沈默說:「也許自我心證很重要。你拍攝的基本態度是什麼?是為了成就自己,服務自己?還是正心誠意地為了記錄時代?我想,自己的問題,只有自己能給答案。甚至要到多年後,才會明白。」
討論到一個段落,馬立群拿起麥克風收尾並談及一影像的近況與目標,除了將攝影的多元風貌介紹給一般人,作為影像資料庫,最近也將觸角擴及紀錄片導演與監製,「一影像至今沒有專訪花鳥或拍妹的沙龍攝影師,因為他們基本上已經是大眾主流,根本不需要介紹。我更想做的還是藝術性、當代性的攝影,乃至有所堅持的紀錄片導演。能夠從各個面向找到自己的主題與風格,讓自己想法與表現跟別人不一樣,我想才是創作者最該具備的核心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