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睡成了山嶺〉
──以商禽閱讀愛情,或相反
沈眠/寫
戀人在更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此讀風、讀夜
讀傾瀉的月光──來自大度山的眼神,是美麗的本事。
時間在她的臉蛋,正白淨透嫩。青春是彩色
騷熱不安。你們躑躅於未熟成的星座,柔軟、新生的
手陷入愛情的深處,顯得焦躁、危險和魅惑。
那時節,她「比夜還黑的髮絲 沿著屋簷垂下來」
是天上的河在你眼球,是思慕捎過你肌膚的觸覺。
你們是各自的一半,一半火焰升騰,一半夜涼如水。
彎曲的山徑到眉角圍繞,夾住彼此的幻覺。而骨皮肉磨蹭、擠壓
靈魂直想竄進對方,共有一具身體,一種相互銜咬的蛇形。
有人睡成了山嶺,多年後,忘記從歷史抽出手腳
持續重播比鋼鐵堅硬、比河流綿長的昨日風景。
濕潤的黑眼睛在窗外固執敲擊,雨滴和音樂同樣盛大。
長久以來,你住在黑色的房間,無人、神秘。
黑色是音樂,是島的漂流,是語詞的鋒利,是孤獨的氾濫
是你墮落天使般的飼養。又重、又邪惡的黑色。
唯戀人是熊熊焚燒的花香,將寂靜蒸熟,將質量烤成氤氳。
一朵枯萎的星星甦醒在肋骨。火炭跳著並清脆歌唱
唱著新世紀流行歌。天荒地老的詞語都在旋轉。
無論多遠,你們都要懷著對方跋涉到山河以外
製造甜蜜的永恆病毒:那些吻、擁抱和一再復活的允諾。
有人睡成了山嶺。你寫在鳥群間的情詩,終於腐朽。
而你為她擲到樹上、雲裡的彩色,已老,已熄滅。天空
也關閉了。蟬叫疲倦地流浪過好幾個夏季。音樂不再快樂。
舊日碾過你的睡眠,往事以繁複的舞步來到。
她是一朵奔跑的玫瑰,嵌在你的左胸。
而你的喉結簇擁更多透明的喑啞,味蕾爆炸更多暴亂的回味
思慕被她穿針引線,織成更多的地圖縫進五臟六腑
以驗證愛情在血肉裡的龐大、脆弱和破損。她則轉身
脫落一身的刺,裸著光滑的驕傲,走出你們布置的命運。
留下的,終歸是一顆以刺蝟形態運動的心臟。
再回到黑色房間,你的身體斑駁,手腳鈍重。
腦殼內除了回收的金屬,並無多餘。如失去聽覺的走獸
美麗的呼喊太過遙遠,接近空白,再也無從翻譯。
手指匱乏,在鍵盤上剷著意義不明的絮語。你業已
抵達洞穴的盡頭。灰飛取代甜空氣,成為你的新呼吸。
有人睡成了山嶺:你們流散的時光,無從跟蹤或複製
只在局部偶爾顯現。也許是粗糙和野蠻的總合。
蛇纏在路面,宛如繩索,牠們正在綑綁沙上的足跡。
一疋逝水靜靜地圈過了眼球,你在記憶最深的地方歇息
修復愛情機件,重編靈魂緞面。而你將會是太陽
點燃溫柔的影子。你將會是飛鳥,還原時間的姿勢。
你將會是草地,回應微風的撫摸。於是,有人從樹身穿過
有人在星光中走著,有人被花朵夢見,有人把身子倚著宇宙。
你將被新的色彩覆蓋,與明亮、多情的房間
共同移動。在風的髮梢讀詩,讀超越狂飆的字。
在夜的上面讀舊愛的解散,讀往日迷戀的輕微與依稀。
在月光的枝節讀已逝的詩人,讀人馬星座的落成與啟用。
而山嶺變成一本專供你抒情與思想的詩集。
而有人睡成了山嶺,始終忘了醒來,只剩下轟然的幻境。
註:「比夜還黑的髮絲 沿著屋簷垂下來」引於商禽〈大度山本事〉。「有人從樹身穿過,有人在星光中走著,\有人被花朵夢見,有人把身子倚著宇宙」四句亦變化自同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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