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牆〉
沈眠/寫
A:王牆從小就覺得自己怪異,主要不是因為名字,當然那也有啦,他長到現在為止還真沒看過別人的名字裡有個牆字,獨獨他有,這怎麼都得佩服父母的匠心獨運吧,居然能夠想到把牆嵌入他的人生,可以是王強、王彊,或者就算是王薔都好過一些,但偏偏就是王牆,他真不懂父母哪來這樣的好點子,不過還好不是叫王船,總該慶幸了,王牆這個名字呢,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青春時期,牆壁的外號從小跟他到大是不消說的,另外如面牆思過,也總有人不厭其煩地拿來取笑,已經是乾巴巴的老梗了,大學新生第一天,還是有人興致勃勃的說著,但這些都是其次,王牆沒那麼在乎,哈哈一笑,什麼都不殘餘,真正重要的是:玻璃櫃的存在,那才是王牆無可解除的負擔與阻礙,那才是王牆變成人人口中的怪胎的真實理由。
B:你跟旅人說話的第一次,是在某一天,沒有什麼徵兆,有個聲音在你的房裡響起:不能跟別人說共通的話,很痛苦吧?你當然以為是幻聽。終於自己也走到這個地步了。你心裡生起一份不知是解脫還是憂鬱的情緒。這些年來啊,大部分時間你都關在自己的房間。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每一個當下。每一個孤獨的,無有出口的當下。你完完全全的適應於這種封閉感。你幾乎快成為繭居族。難為你的戀人還能繼續。她總是來到你的住所,為你跳一段新編的舞,和你吃飯,做愛後,離開。她從來沒有抱怨。但你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就會結束了。於是,當有聲音傳進耳邊時,你遂合理地懷疑自己已來到異常的邊境,再也回不到日常的那一邊了。而旅人跟你說話。他在你的背後說:你是不是認定了不會有人懂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從來沒有誰可以抵達你的語言?你慢悠悠地轉頭,看見一個老人。一個目盲的老人。
C:我一直在漂流。像是一座人島。在無有座標的時間大海上無止盡的漂流。我從一個縫隙進到另一個縫隙。出發。出發。反覆反覆的出發。離開。不再有回去的地方。我從一個黑洞穿過一個黑洞。在時間的縐褶裡尋找一個平面一條安穩的軸線。然而終究是空無的啊。永恆是我所歷經的。這意味著永恆是大於宇宙的。我在一個絕對性裡。我是永恆。我是永恆史。而歷史在龐大得無以計量的時間數裡難道具有意義嗎?我是遺忘。我是遺忘史。但究竟遺忘了什麼呢?我會否陷入一種幻覺?在讀取了太多人的記憶以後在通過了太多時間的一滴水花以後我被什麼東西吞食了吧?而我真正的問題是:我究竟是什麼?
A:那是一個玻璃櫃,罩在王牆身上的玻璃櫃,是非常具體、確實的玻璃櫃,至少就王牆而言,那像是服飾,他個人的一種裝備,玻璃櫃會隨著王牆長大而長大,基本樣態是有五個面而底部是空的長方體,王牆的上半身埋在裡面,只有兩隻手可以從左右側的圓孔探出,在臉的正前方有一些細密的小點,可以傳遞語詞與空氣,像是拘留所探訪時的那種玻璃,而玻璃是堅硬的,不得損毀,但沒有重量,那是輕飄飄的玻璃櫃,而且奇妙的是,食物可以穿過玻璃櫃,進入王牆的口中,換言之它也是柔軟的,王牆並沒有因此而感覺輕鬆、愉快,這玻璃櫃是隱形的盔甲,他穿著它,他是個穿著玻璃櫃的男人,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小時候父母帶著他去四處求醫診治,自閉啊學習障礙啊遲緩兒什麼的等等評斷總是跟著王牆,他很習慣這些名詞對他的包裝,是的,包裝。
B:老人說他是旅人。你眨眼,試著捏了一下掌心,左右手互握,劈啦的指節聲響揚起。旅人是你的想像嗎?輕微的疑惑像是暈眩,深深鑽入你的腦海。但旅人說:孩子,你很寂寞吧?你有種哭的衝動。但沒有流出。你的情緒被鎖在一個透明的盒子底。你訝異旅人懂你的心思,即便你還未有說話。但他說:不,你已經在和我,說話了。而什麼是說話呢?在某種語言的運作下,兩個人的心思可以交換,流通。這是一個機制,一種模組。難道你不想找到聆聽者嗎?願意並且懂得你所意欲的事物,一個你可以正確傳達意念的,擁有內容的人物。旅人又說:像是在空中漫遊的頻道,終於抓到了一台收音機,你不願意嗎?
C:總是在經過。無有停留。荒涼。荒涼啊。孤獨是什麼?是我進入所有事物的核心?是控管宰制一切卻無能為力改變任何一點什麼?是完全的密合封鎖而它們卻什麼都不能反饋?我只能離開。離開。我在尋找什麼呢?一個對話者?讓我從無邊的轉向有限的?讓我的孤絕解除?而當我從一條河流裡以手掬起水時我改變了那條河流嗎?當我來到某個現象穿過去我會留下某種狀態而事物就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嗎?所以我在企圖改變?我那滿手的時間啊會垂落在某個地方嗎?我渴求著落下?我想要脫離在永恆日復一日穿梭的困境?是嗎?是嗎?
A:王牆的故事可以集中在,語言的終結,他是一個別人從來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的人,他喜歡閱讀,喜歡寫字,王牆可以愉快地浸淫在各種型式的文學領域裡,而不覺得煩悶,這就註定了他的格格不入,而王牆不能說,因為如此,他才有玻璃櫃,事實上,他以為,其因果關係,如果有的話,應該是倒過來的,王牆並不特別覺得活在玻璃櫃裡是辛苦的,太多的話語在流竄了,但認真聆聽的沒有幾個哇,而王牆喜歡聽人說話,當一個傾聽之人,他是稱職的,王牆好奇居然有那麼多跟他毫無相關的故事,在這個世界氾濫橫流,然則輪到他說話時,通常王牆會獲得他人曖昧、困惑和空洞的反應,他習以為常。
B:你隨同旅人鍛鍊語言。他告訴你應該怎麼去製造產生共性的語言。你奮力一搏啊。這是久遠以來,第一次你遇見有人告訴你該怎麼做。他聽取你的困窘,指引你的方向。旅人要你主動去說話。他要你的語彙只侷限在固定範圍內。你每次說話都只能在此之內。辛苦的演練啊。他要你精確的用語。而不能再享受複雜含糊的詩意空間。旅人說:你不能只一昧的說自己的話,你要用別人的字語做調整,讓自己的頻率跟對方一致,你要走過去,而不是等別人走進來,你要理解他人,理解你是活在一個統一的體制內。你要,你要。你知道。
C:後來啊。我說後來不代表它是線性的後來。它是混沌裡面的某個點。而時間只在我的認知裡有意義。我的意義將它鎖定在那個位置。後來只是一種說法。後來啊我開始在人的身上試驗。我想要一種物體感。我要牢牢地生根在某個人。甚至就是那個人。我籠罩著人。我意圖於說話。我意圖於讓他能夠發聲。從混亂之中。從昏昧不明裡。我讓他說話。他走進我所指處。他必須到人聲裡去。去驗證作為一個人。去驗證一個孤獨是否能破除另一個孤獨。我透由他去和所有時間裡的語言對談。我是他一切一切的漫遊。而他成就了我的一次落地。語言的根。語言的空幻之花。
A:王牆的父母是一般的小資產,他們開了一間小工廠,專業製造各式車種的玻璃,他從小看著他們忙碌的樣子長大,父親必須與人洽談、應酬,草創期,亦親自測量間距、角度和傾斜,在工廠內定型、裁切和彎曲玻璃,再安裝到車子上,母親則忙於管理、照料廠內人員的起居飲食,而王牆一直很安靜,他總是不吵不鬧,在工具與噪音之間持續成長,等到十歲時,父母才察覺他的怪異,王牆很少說話,會喊爸爸,媽媽,喜歡讀書,寫點什麼,但他組合出來的字句,沒人明白究竟要指向什麼,他在幼稚園或小學,一直是乖順的孩子,測驗考試不是特別優秀,但也不會是最差的,但是當父母要認真傳遞一些意念時,他們發現王牆的回應是模糊的,是囈語而接近沒有意義,並且他一直嚷著:玻璃櫃,玻璃櫃。
B:你在母親的腦後目睹白色的髮絲,父親的髮線也在後退,已經現出光禿的前額。你的戀人呢,連你自己都很意外,你居然能有個戀人。而戀人說你是:有一種神秘光澤的虎。這是什麼意思呢?至於朋友,你沒有。旅人知道了這個狀況以後,便一再安排對話的機會。父母跟戀人自然是必須的,你被要求穿透他們的語彙,直達內部的意義之源。但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啊。主要是他們根本上的,與你採取著歧異的詞語之徑。你不論和誰,總是隔著長長的並堅硬的距離。語言究竟是什麼?它真的具備共性嗎?有可能從語言出發,進而通達另外一個人的內在乃至於靈魂?這個過程是可能的嗎?或者其實一直以來都是誤讀,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你免除不了這些憂疑。
C:我的人間實驗。那些孤寂的靈魂。當我停靠時我必然被他們所吸引。我是頻率。而他們是呈現我短暫存有過的裝置。即使如此我也有強烈的飢渴。我想知道人可以通往哪裡?我促使他們前進。我以華麗的詞藻誘惑並推動。有的是繪畫有的是經濟有的是音樂有的是詩有的是運動有的是電影有的是小說。多種方法。我讓他們以各種形態的語言說話。並在之中摸索捕捉切實融合的契機。我進行拼湊和組合。我以越過人的力量演算人。演算語言。演算孤獨。我採行的方程式來自浩瀚的宇宙。而他們終究是被徹底孤單化的幾何啊…
A:王牆的怪異被當作一種莫名的病,他的父母到處求助,但經過了幾年時光,後來便也接受了,反正王牆是個健康的孩子,只要不涉及傳達意義與溝通的事,他都得心應手,並且王牆的才能逐漸顯露出來,他背書比別人強,打字比別人快,音感比別人好,寫字比別人漂亮,考試比別人高分,跑步也比別人厲害,他們安慰自己,也安慰王牆,他沒有問題,只是稍微有點不善於和人溝通,他們假裝滿足於這種看法,一個內向,有點孤僻的孩子,但王牆深知自己的問題不在這裡,隨著年紀愈大,他愈發意識、體認到身上的玻璃櫃是這樣栩栩如真,那不是虛構,不是他想像出來,而是紮實地包覆他,一種隱形而具備某種質量與神秘物理性的事物。
B:你畢業後,自然而然宅在家裡。在就學過程,你可以不在乎和人相處。只要保持安靜、溫馴,沒人會找你麻煩。但一踏入社會,被刻意遺忘的問題就爆發了。你完全沒辦法說話。你不是喑啞者。於是,更讓人不解你究竟意欲些什麼。你的話語像是灰色的混沌,無人可解。工作處處碰壁。從上司、同事到顧客,沒有人明白你。愈是日常的語彙,你就愈是困窘,不知如何使用。你漸漸不說話了,退出社會一般體制。你改以書寫。寫小說,寫詩。居然因而獲得某種程度的認可。你以所謂作家的身份,在特定的小眾領域裡活躍。你發現,原來誤讀可以作為工作內容,可以是一種生活。戀人亦是如此走進你的生命。她是個編舞者。有一回,你在某個劇場看到她跳舞,便寫了篇評論發表。她其實根本沒弄懂你的意思。你也懷疑自己沒能認識她的舞。而你喜歡聽她說話,撫摸她的肌膚,和她做愛。你們在一起,猶如以不同的樂器和節奏,各自演奏,卻能達到怪誕的和諧性。當然這只是一開始。而這些旅人都知道。
C:除了空無與孤絕有什麼是真實的呢?所謂真實又是什麼?曾經在夢幻泡影如電如露的瞬間存在過便是真實?而我在永恆之中卻又為什麼那樣虛幻呢?時間跟永恆的關係呢?當我這麼問的時候彷彿時間已毀滅了。當我在每一個時間點上時我彷彿也在所有的時間點上。這是所謂無限的意義?一種不斷流動卻又同時包含一切的模組?而永恆就成了靜止的反覆的回歸?有個哲人說過:每一事物都希望永遠成為它的原型。虎希望做虎。而石頭希望做石頭。但什麼是我的原型呢?如果我不知道自己的原型我怎麼去成為?我遂製造了無數個假定的原型套在實驗品身上。
A:王牆活在虛構裡,他把所有的事物都當作是虛構的,他不想去判定何謂真實,何謂虛假,或者應該說,他認定了真假的無可區別,人的某種特質,就是永恆地失去其他的現場,他總是不在現場,既然如此,他如何依據後來的證據去推想、印證呢?王牆對虛實的論述、辯證並不感興趣,唯一真實的,只有他正意識到自己存在的現場:他的玻璃櫃,他知道自己活在煉獄裡,一個人的煉獄,沒有誰能夠通向他,而他也無法通向誰,玻璃櫃是他的回聲,他的鏡子,他只能在已在的現場,哪裡都去不了,王牆在畢業前,就抱持這個想法了,或者說更早以前,當現實以某種曖昧的字眼,以病症的語詞指定他時,對於人的存在性,王牆就這麼看待了。
B:到頭來,你為了戀人而奮戰。你是一個空中騎士,而你想對抗的不是別的,就是你的玻璃盔甲。存在的盔甲。你需要解除它,需要將它從身上剝離。你必須是火焰,必須以焚燒的姿勢,通到戀人的心中。你的玫瑰之路。旅人說:生活是需要噪音的,需要那種活生生的,沒有意義的,浪費的戀人絮語。你懂他說的。他的警告很快就屬實。戀人的舞步愈來愈輕,愈來愈陌生。她的眼睛和臉孔,漸漸的沒有了你的烙印。她幾乎要不屬於你了。你不生活,你是構造於虛無。而她需要生活啊。你感覺到她的腳步如同煙塵,便要消散。而你,而你還能做什麼?旅人跟你說:穿過它吧。穿過,然後到她的跟前,以她能理解的語言,對她說話。
C:我總是安排離開作為測試的最後一個項目。人不是恐懼擁有。而是恐懼喪失。這一點我不懂。擁有是喪失的第一步。喪失是擁有的必然終點。為什麼恐懼?又為什麼在事物即將消逝時才做出最堅定的努力與突破?他們開啟並定義了悲劇。而被人意識到的時間是一場悲劇。人是悲劇。是不懂得已身在地獄的悲劇。而一瞬即一劫啊。無邊但有限的劫啊。而生活就是遠方。我所造的從來都不離開語言。從來都不。我即是語言的柵欄。我即是孤獨的籠子。我是空中的老虎。我是火裡的蝴蝶。我是漂流。我是時間。
A:他是昨日,王牆想過要破壞玻璃櫃,但無從著手,他試過以鐵鎚以撞牆以火燒,而它的物理性很詭異,王牆可以觸摸玻璃櫃,把握它的實際形狀與存有,但那似乎只存在他的精神性,彷彿是他造出了玻璃櫃,王牆年紀愈大,就愈是理解到隔絕,寂寞和無人的荒涼,但他無計可施,在旅人出現以前,無論王牆做什麼,他都沒辦法破解籠罩在他身上的玻璃咒語,他會以為,人不能走向人,只因為玻璃櫃,王牆並不知道,或許那是因為人的本身,而導致了人缺乏和其他的人對流的可能性,他不知道所謂的宿命,他無法離開自身的位置,但這件事又有誰能肯定,有誰呢?
B:你是今日──你在旅人的誘使下,穿過圍繞在你身上的玻璃盔甲。當你擺脫玻璃櫃,便興致勃勃地去找戀人。在路上,你會發現許許多多穿著玻璃櫃的人。他們像你以前一樣可憐。你脫除了你的盔甲以後才發現這件事。但現在你不一樣了。你帶著勇氣與激情前進。你踩著戀人的新舞步。你像是在進行一種偉大的進軍。而等你趕到,等你趕到,她卻穿上了玻璃櫃。她穿上玻璃櫃。又是它。你對戀人吼叫你的愛。而戀人的話語,你完全不明白。你從只聽不說,變成只能說,而完全無以傾聽。這是旅人的意圖?而戀人以憂愁的眼睛望你。你必須找回你的玻璃櫃。你必須找到旅人。你要討回你應得的,旅人應當付出代價。而對你來說,語言就是地獄吧。通向他人的路徑,不管是沙特的他人,或者自己心中的他人,都是一樣的。地獄,你現在已經打開它。
C:我是明日。我就是我的地獄。一旦有了我此一意識體地獄就發生。我不只是永恆漂流的玻璃櫃。我也是王牆。我甚至就是牆。我橫亙在一切事物裡。我是旅人。我是玻璃櫃。我造了一切試驗人試驗孤島的物。王牆失敗了。他發現我是他穿過的玻璃櫃時整個人崩壞。他經受不了語言的終結。尤其在知道孤獨是他唯一的命運以後。一點都不意外。他是我無以計數的錯誤之一。唯一值得敘述的是他是第一個。而最後一個呢?尚未到來啊。截至目前為止我最好的實驗是寄居在一個盲人一個圖書館館長的身上。他察覺到語言與時間的迷宮察覺到文字在虎身上的神聖莫名。而什麼時候,我才會遇見一個懂得享受玻璃櫃的存有而不是對抗拆除或穿越的人呢?或許到了那時我會知道什麼是我什麼是原型?我等待那個人。在永恆裡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