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7 09:00:00九十九我魔

〈迷園〉

 

 

 

  「那一年,年方十九的女孩來到板橋的亞東醫院實習。

  在女孩的認知裡,這是一座華麗但陌生的城市。什麼都新鮮亮麗得很猖狂。好像事物的顏色要脫離事物,要飛了起來,在空中張牙舞爪似的。絢爛至暈眩。一切都快速,更快速。沒有慢的可能。甫離開炎熱的、灰撲撲的南方護理學院的女孩,對此城的高樓、車輛和無以閃躲的噪音等等,都感到孤獨、恐懼。尤其是護士的三段排班制,更讓她迷惑,混亂。

  時間被打散了,重整,然後又擊碎。女孩感覺自己以幽靈的形狀在人間裡晃悠,不是實體,如夢似幻。而面對醫院複雜無比的人的體系,她又像是一隻來到龐大、險惡叢林裡的小獸,稚嫩而皮毛無有嚴密,隨便一個什麼,都能夠讓她犯錯、哀愁,沮喪得沒完沒了。女孩心裡清楚:她根本還沒有真正面對到未來裡行進的準備。

  在女孩的眼中,這樣的生活是焦慮而失速衝撞的,驚懼時期。

  所幸她的男友住在附近。並不遠,就在西門街。騎乘摩托車,到亞東,不過十分鐘。男友總會費心來接送她。並持之以恆。對女孩來說,再也沒有比這個幸運的了。男友幾乎是她的救主。他將她從充斥白光的煉獄救出。

  她的男友呢,職業自稱是文字工作者,從詩、小說到劇本,他都有涉獵。他總愛強調自己是寫字人。一個喜歡寫字,並因此而快樂的微小物種。男友這麼對自己的工作下定義。女孩則迷戀他語氣裡的自得自在,好像是一陣徐徐的晚風或一片溫暖的陽光,質地輕柔、綿長,會一直、一直延續下去,不可能中斷似的。他是她參考模仿的對象。女孩學習男友的身影,堅定地迎接未來。

  在那些時間感惑亂的光陰,男友的確是她唯一的秩序。

  而曾經她以為,那就是所有了,那就是幸福的徹底實踐,那就是她一心渴求的生活。因為戀人帶給她深沉濕潤的快樂。所以職場上的焦慮、挫折感也就很快弭平了,變得沒那麼嚴厲殘酷,變得可以忍受,而不會時時想轉身逃跑。

  是的,無論是值哪一種班,在結束時,男友總會現身,猶如一個騎士,帶著光亮與溫柔,為了救她脫離夢魘糾纏而來。女孩多麼感動。但她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對男友楞楞地笑,笑得既疲憊又憂傷,像個半毀損的大型玩偶。

  男友喜歡撫摸她的臉,動作之輕柔,譬如清涼的流水滑過。女孩會在心裡吶喊:帶我回家吧,帶我回家。男友執起女孩的手,走出慘澹的、猶如永晝般的白光照射環境,到太陽之下或黑夜的深處,為她戴上安全帽,要後座的她緊緊摟住他。日復一日都是如此。但為什麼這些跟醫院工作也沒太大差異、同樣是重複的動作,於她,卻會變得那樣甜蜜,那樣的救贖著她,使她遠離人形喪失的煉獄之路呢?

  彼時,女孩一直不太明白。她只知曉,如此、如此地依戀著男友的降臨。

  他們每每都要路經林本源園邸。對此城全無熟悉的女孩,老想著這祥和的、散發舊時日氣味的大宅,猶如一隻收斂羽翼,正靜眠著的神鳥,護衛著這一帶不知有多少歲月了呢。有它在左近,她感到安心。而時間的流速至此,變得和緩。

  在某個層面上,女孩深信不疑這座大宅邸就是城市不可動搖的神祕中樞。

  男友租賃的公寓呢,只要拉開窗,就能看見它在那兒,一種巨大、堅固的安靜,深邃而厚實,好像沒有什麼力量可以越過它侵犯她的生活。女孩歡喜把它想像成自己貼身的守護獸。有它在,她就會愈來愈美好安定吧。

  女孩跟男友說過她對園邸的幻想。男友則回她:『有一個盲眼的圖書館館長說過,大概的意思是這樣,一座陌生而黑暗的大房子,比一個陌生的地方對旅行者的神秘感更強烈。』

  女孩想那個館長一定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但她更傾向於說林園是熟悉而溫暖的大房子。縱然在黑夜之中,它仍是形貌古樸、可親的,一點都沒有威迫感或其他接近暴力性質的東西。宛若夜裡即使有騷動或不祥吧,都讓它鎮住了似的。

  『妳看,』和她一起站在窗口男友,指著靜默蹲踞在街道的它說著:『多麼像一首詩啊──』女孩記得他的眼睛裡,有著晶瑩的什麼,閃閃發亮。她以為那裡面想來是長著星星吧,只是埋伏著,偶爾才露出一點蹤影。男友繼續說著,『每一片屋瓦,每一塊磚石都像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語詞,擺在適宜的位置,有著各自的音節,而時間在裡面,以最堅固的形態,存活下來。仔細看,妳會像是聽見了風在歌唱,每一種表面的轉折,都有音樂,都有最嘹亮的,和最低迴不已的……』

  是啊,活生生的詩體。女孩想,這個大房子發生過多少樁神秘、華美的事呢?譬如愛情?在初建造的時代,想必是風光的吧,想必是壯麗、盛大,而終日在發光的吧。而那些瓦片啊,那些門楣,那些種種建材都在閃耀著,宛若鮮豔的羽毛或鱗。一定是這樣子的。女孩幾乎可以重現它新生的狀態,橫空降世,而皮毛、形貌都是不可遮蔽的。遠遠望見的,也必然要被呼喚,被吸引來觀看。就像他們的愛情,神聖而且天下無雙。由於感覺幸福的緣故,女孩用力地捏住男友的手。

  『而我們的眼睛,就站在有實物相應對的音階上。』男友最後這麼說。

  對女孩而言,年齡大她九歲的男友,具備一種很深、很深的結構,她總認為他是天上來的。有時候她會設想和男友陷身在神話般的愛情電影,為了解除人和神的永世藩籬,而激昂澎湃、熱烈地以生以死,要抵抗數量極大的否定與反對,要與整個世界、宇宙為敵……她迷醉於這樣壯美偉大的幻覺。而林園變身為他們的秘密基地,能夠隱蔽他們的蹤跡,讓那些意圖阻撓他們的惡神,無從找尋、侵犯他們的人間生活。

  又如果說,他們的這場愛情是太空史詩的話,那麼這處大宅將是他們的飛行裝置,女孩想像園邸從地面掙脫飛起,飛沙走石,周圍的住民必是瞠目結舌,一副下巴快掉下來的可笑狀吧,那將是壯闊、流麗的特效畫面……女孩描述這些時,她的男友興味盎然地聽著,還稱讚她有去編寫好萊塢那些誇張、變形的劇本的能力哩。

  他常這麼說:『把眼睛從內部最深的地方打開,世界的一致性、完整性就會顯像,如詩如歌。』女孩始終記得她和男友討論的種種話語,即使她還不太能體會其中深意,但他們對話的場景已細細地刻在她的心上。

  後來,幾個星期過,女孩漸次適應了醫院繁重、忙碌的工作,不再那樣緊張、惶然。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她會邀男友到外頭走走,而不是渾身乏力地愁居室內。他們會手牽著手,行過西門街,接到文昌街,再走向南雅夜市吃點東西或就近在林園電影院隨意看場二輪電影,或者走遠些,穿過縣民大道到誠品和附近的商家兜兜繞繞……

  在新舊交銜的雙重風貌,他們慢慢的走,恍若一對老夫妻,漫遊式的行路著。

  這是他們的愛情季節,他們的愛情地景。

  他們因為彼此的存在,擁有了一種具有緩慢質量的時光。

  女孩特別喜歡腳掌在園邸周遭鋪設的石板道上的踩跳感,不是柏油路面的張揚與技術性,而是溫和的,有些部分甚至可以說光滑的觸覺,還有園邸的牆面,她樂於撫摸它,好像能以手召回一些古老的什麼──

  女孩覺得這是種儀式,祈禱事事安好的儀式。

  她記得有一次憨憨地問起男友:『我的臉將來也會這樣粗粗刮刮的吧,怎麼辦呢?』男友揉揉她的頭,又掐掐她的鼻子,笑著說,『手啊,是會記憶的,它會一邊碰觸此時此刻,一邊又必然要趨向於昨日。未來,終究是會來的。我們都會病老死,都會醜陋、腐朽,乃至於衰亡。但所有的變化都有它值得被回味的部分。而關於此時此刻的妳的臉的觸感,會是我手的回憶裡最美麗的部分。』

  他說話真好聽啊,不是嗎,簡直像是在寫詩。更重要的是,他的話語裡沒有粉飾以太多的幻覺。女孩曉得他說的是對的。再怎麼美麗、輝煌都是會過去的,都是過眼雲煙、夢幻泡影。但這並不代表當下都是不值得的,都是無有意義。相反,正因為眼前種種都將逝去,更該深深地品味它。在事物的一次性裡,盡可能地探尋、挖掘與辨識。而在記憶之中重現那往日,就成了分外、溫柔的拯救。

  男友說:『因為記得,所以我們活著。』



  本文僅刊載一部份,全文請見《有荷文學雜誌》第21期。

 

上一篇:〈十二/女色〉

下一篇:〈家族寫真〉

(悄悄話) 2016-09-30 22:4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