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1 09:00:00九十九我魔

〈肉身術.加速的瘋癲──閱讀Allen Ginsberg《嚎叫》〉





                   沈眠/寫

  聞名太久但總是未見真身、在美國主義/美國夢(這兩個名詞跟帝國主義按我的私人看法是可以等同起來的)裡誕生的反美國主義經典《嚎叫》終究有了繁體中譯版本,而且是由一對持續關注社會議題、筆力強悍、傑出的當代詩人夫妻檔崔舜華、蔡琳森所共同翻譯,我以為這裡面除了再現Allen Ginsberg詩歌的炸藥力、意圖藉由1956的嚎叫精神與當代島國年輕世代種種憤怒哀痛傷感悲慘情緒扣合凝結在一塊以外,尚且有了一份不好直言但隱約曝曬在詩歌翻譯裡的愛戀感,彷彿蔡、崔透過《嚎叫》既是神思含蓄地但又何嘗不是恣意大膽驚駭又一次完成他們的情愛高潮證據。

  而站在超級大國思想的對面,Allen Ginsberg以忿怒以不可以窮盡的哀傷悲痛戮力掘啊挖呀闖的挑戰彼時社會國家僵固封實體制與風氣,他透過瘋魔般的文字,宛如塑造紙上搖滾樂一般的帶著讀者進入可怖但狂歡的煉獄風光:「……世界是聖潔的!靈魂是聖潔的!皮膚是聖潔的!鼻子是聖潔的!……流浪漢聖潔一如熾天使!瘋子聖潔如你如我的靈魂!……聖潔的猙獰的人形天使們!……

  對一個過度秩序化整潔感的時代,狂亂是有其必要的,甚至也是必然的。一個過度發展的東西,總有另一個過度的什麼會從反面彈跳而起奮力抵禦甚至破解。是了,一個時代老是跟另一個時代緊密相鄰的,封閉帶來開放,開放帶來浪蕩,浪蕩帶來混亂,混亂又帶來了要求聖潔,於是重新又回到鎖住的狀態,然後靜靜等待下一輪反聖潔的浪潮捲起。

  對我來說,Allen Ginsberg無疑是該時代的拆解者破除者,一如載於《嚎叫》首頁句子:「從門上拆下鎖來!/從門框上把門給拆下來!」他擁抱瘋狂的肉身,他將肉身爆發開來,化作兇惡的速度,猛然衝破閉鎖的混沌現狀,捨生望死地想要通向更好的未來和命運。這樣的肉身速自然讓同樣被壓迫著的人為之狂亂難休,乃形成一種獨特暴亂淫狂的墜落美學,有效地對抗抑鬱做作的普遍情勢。

  Ginsberg或正如邱剛健《再淫蕩出發的時候》寫下的詩句:「你太愛生命/不停地畫地獄」般一直以詩歌畫出他所處現實裡的那些隱藏式地獄,他不停地畫一氣地畫,終於完成舉世狂癲長詩〈嚎叫〉。

  似乎對抗、違反禁忌與衝撞這件事,總帶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不管是暗地裡流傳,還是熊熊燎原火式的公然反叛,不僅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惡之華》如是,魯迅〈狂人日記〉如是,竹林七賢如是,Marquis De Sade的《索多瑪120天》如是,Arthur Rimbaud《地獄一季》如是,Philip K. Dick《心機掃瞄》如是,還有駱以軍《女兒》和舞鶴《亂迷》亦復如是……

  唐諾在《眼前》援引Umberto Eco的一段文字:「艾略特在評論《哈姆雷特》的文中講得很清楚,《哈姆雷特》不是傑作,而是一部混亂的悲劇,無法協調各種不同的頭緒。正因為如此,它變成一個謎,讓所有人不斷探索。《哈姆雷特》不是因為其文學品質而成為傑作;它是因為經得起世人的詮釋而成為傑作。為了流傳後世,有時候只需大放狂言。

  《嚎叫》會不會也是如此(這個行列是不是該要加上Leonard Cohen《美麗失敗者》、Henry Miller《北迴歸線》等等充滿暴烈失序之味的作品)?其經典性源自於那些與音樂感共在且持續增生的強烈情緒和破壞力(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Rockstar?),它其實是非常情緒主義的,它是一部將各種不協調的情緒完完全全集結聚合起來引爆炸開的時代大詩歌,它就像是擴大機一樣,不斷地增強放大人心中悲憤交加的音樂凶猛,對秩序和既定世界的仇恨不滿,興起對高牆搥打敲擊的行軍壯志。除此之外,《嚎叫》有沒有承載更多對詩歌的探索和想像呢?抑或者它終歸只是狂言大鳴大放彷如噴精一樣地射光所有的情緒感覺積存?

  有時候是這樣子的,驚世駭俗的人事物經過一段悠長歲月再回過頭去看,老是有點難堪的顯得落伍而陳舊,彼時千夫所指離經叛道乖張怪異搞不好來到現在已是稀鬆平庸的日常一部份。

  因此,多年以後,當我在六十年後目睹《嚎叫》的詩行第一句:「我看見這個世代最傑出的心靈毀於癲狂……」,卻歧異開去地讀到了反面的鏡像意思:「我看見這個世代最癲狂的心靈成為傑出」。

 

 

  本文刊載於《更生日報:副刊》2016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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