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7 09:00:00九十九我魔

〈連結一無所有與無所不在──閱讀表演《沒有名字的世界──用聲音和肢體寫詩》〉



                        沈默/寫

 

  《沒有名字的世界──用聲音和肢體寫詩》,係由張佳芝編導,舞碼以俞萱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為發想,結合音樂、人聲、詩歌朗誦、舞蹈表現與裝置藝術等等,是一充滿跨越感的藝術表演。

  舞台則為立於台北市立美術館正門戶外廣場的建築裝置《浮光之間》,乃是沈庭增建築製作,方正亭台,中央處矗立一挖孔洞、內有球狀空間的山形造體,上頭則是三百多個曲面格狀風箏組成的屋頂,以眾多細長柱撐起。

  舞者們在山形物裡穿梭,在裝置上游走攀爬,到舞台外赤腳踩著實地移動奔跑,再加上是戶外,各種聲響如車聲人聲乃至於正巧旁邊露天咖啡館有求婚儀式等皆紛亂湧來,遂有了邊界與邊界產生衝擊、交換的神異作用──

  當太多的邊界碰撞在一塊兒時,邊界的定義與制式認知似乎也就被破解了。

  唐諾的《眼前》寫:「當波赫士說他想寫一首沒有意義的詩……完全回到音樂試試看……詩最早就是歌,就只是始生的聲音,還沒有意義……」,此乃是《沒有名字的世界──用聲音和肢體寫詩》極極有意思的地方,不用文字與舞蹈寫詩,而是聲音與肢體寫詩;不是真的要沒有意義,而是溶解意義。是了,必須對詩歌與舞蹈進行溶解──

  將詩歌還原為聲音,將音樂還原為聲響,將表演還原為肢體動作,更純粹地逼向初始的狀態,甚至將對表演的固定想像溶解掉,讓表演的整體溶解為不可制約也不可能固定化的詩意。

  譬如張佳芝三人扭曲歪斜像是不斷在打結的現代舞動作與俞萱緩慢紮實像是要生根盤節在地下的舞踏作為輕重的對比,譬如造形風箏物的擺動與山形物的遲緩龐大,譬如俞萱讀詩時也會有樂器與音樂響起如犬牙交錯模糊掉她朗誦的聲音,譬如空無一物與完整的擁有,譬如詩歌與如煙消逝的詩歌,譬如名字與沒有名字,譬如世界與無世界──

  所有的所有,都是一無所有;所有的所知,都是一無所知。

  在〈日常〉的「日復一日/每個人吃掉別人的塵埃/又在自己的胸口/堆積別人的塵埃」以後,俞萱唸起〈圍困〉:「牠發現圍困的/秘密/不是深深的禁閉,而是/開放一整個世界/裡頭無一讓你珍視」,舞者們便拿著紅色尼龍繩,在細長柱之間纏繞著,彷若血液正流通,忽然在我眼中舞台就活了過來,像是一個真正的身體,龐大身體,有球空間有孔洞的中央山物變成心臟,大量的長柱化作骨骼,以百計的風箏乃是體膚,紅色尼龍繩作為血脈,連結起皮骨肉肢體,而舞者們是靈魂,纏結轇轕、在雨中狂走的靈魂們。

  柱子間布置的尼龍繩,令我聯想到David Cronenberg的《Spider》,綽號蜘蛛的主人翁如何被圍困在充滿網線的房間裡,深陷童年的恐怖沉重回憶之間,無從脫離。俞萱則更進一步,她的詩揭露著真正恐怖的圍困在於你有一大片開闊的世界,其中卻沒有東西讓你駐足愛憐。至此,開放與圍困的邊界便徹底瓦解。這裡反過來想。亦即,縱然深處牢籠之中,人一旦有了真心實意所愛,依舊能夠成為脫困者,不是嗎?

  如此環形體的辯證論述,既是《沒有名字的世界》的奧義,同時也是《沒有名字的世界──用聲音和肢體寫詩》盡情延展微小與巨大共生共存的美麗姿勢:讓事物的邊界去除,讓夜幕之下的方正舞台回歸到天地,讓表演者與觀眾的界線解離,讓事物的核心露出,讓他者與自我共同存在,讓有我與無我同時並存,而宇宙洪荒超越了有無──天地是一無所有的,但又何嘗不是無所不在,這不正是詩歌的終極定義(或無定義)嗎?

  唐諾談〈樂記〉:「……極致的樂和禮是無法窮盡的,也正因為無法窮盡才讓人知道這一切多高多遠多無限大,人僅能奮力抵達這裡……只有我們身體裡的某一部分、某物,如輕煙如氣息如裊裊不可聞見的聲音,可微妙的、難以言喻的上達。

  這段講述,說來奇怪,我以為無疑是《沒有名字的世界──用聲音和肢體寫詩》最精準註解。主要是觀看到最後,我確實有一種撞見因為至簡得大拙若巧但細節又繁複得無可記錄辨識的禮樂儀式之感。

  我一瞬間以為,那些演出者全都是面向天地鬼神無止境歌舞的祭司,我所聽見看到的不是一場表演,而是物與物、人與人、空間與空間、時間與時間、世界與世界更多直觀神祕的如詩如歌似光似影的連結,恰恰彷若那些在細柱之間纏來繞去的繩子(真好的隱喻啊),而包含詩歌、舞蹈與表演等在內的各種藝術,不都是要為所有的事物創造出難以言說的連結嗎?

  世界從沒有名字開始它的名字,表演從沒有表演的狀態確定它的定義,詩歌當然也必須從沒有詩歌的地方寫出詩歌。而連結起無所不在與一無所有,想來確是所有藝術的最初與最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