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3 09:00:00九十九我魔

〈為愛嬌生慣養,純情癡漢的魔幻告白──閱讀鄭聖勳《少女詩篇》〉



                   沈眠/寫
 

  青春煥發矛盾又甜蜜稚嫩又瘋狂殘忍的少女在文學領域裡進化為少女學,關於此,我個人的啟蒙是Vladimir Nabokov《蘿莉塔》,以及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前者是不惜為了少女跟少女的母親結婚甚至帶著她到處遷移且卑劣地犯罪的文學教授,後者則是寫到一神祕飯店付錢給沉睡少女恣意撫摸親密愛憐滿足自身渴望的老人,而隨著世界被人類一路拖著跌向更靡爛無雙狂亂,看似反向式的少女(純潔)熱就愈發地被強調精研著持續演變,到後來駱以軍擴充為少女神概念寫出繁複無邊不斷變異像是俄羅斯娃娃設計(但難免讓我要懷疑他究竟是不是已經進入對書寫結構的執迷而躑躅難離於大霧裡無可自拔)的《女兒》不也屬於此一行列嗎,更不用說那些島國、日本和韓國瘋狂養殖複製不管是實體抑或虛擬的少女偶像們,凡此,都在在顯示出當代對所謂純真無邪的渴求──

  女孩們青春將熟未熟的身心,其實更近似於某種薄紗感若隱若現要露不露的朦朧地帶,少女的身體已然接近女人,有半成熟若有似無的性感,但同時性意識又還是模糊的(大量性資訊、姿勢的容易取得更加深了這方面的容易迷惘惶惑),對情感和人生還沒有太多真實完整的體悟,遂讓人要興起一種可以恣意玩弄攪亂那些還沒有壞掉的純潔的邪氣快感。

  而無論是正向的撫慰療癒,又或者相反如遭遇魔鬼誘惑折磨的體驗如改編自同名小說、由中島哲也導演的異色電影《渴望》(酗酒癲狂的警察父親追查失蹤的天使一般的女兒,隨著一步步更靠近他一點都不了解的女兒,他就發現更多女兒邪惡天才的操控能力、作為與事跡,最後他甚至發了狂要將在深埋雪中已死的少女挖出,只為了親手將她扼死),對少女神的崇拜愛慕,都同樣有男性過度投射自身妄想的鏡像效果。

  在當代詩歌裡,對於少女性的演繹與表現自然不會短少,且不僅僅是對少女質地的嘔歌迷戀而已,有不少男性詩人本身就像活著另外一名少女似的,在體內包藏著少女心,如鄭聿、任明信、翰翰等等,而鄭聖勳的《少女詩篇》則更是明目張膽地以少女情懷、面向為詩歌主軸發揮得淋漓盡致,讓人覺得興味盎然,他既是代入少女的位置去發聲宛如祈禱,又是在精神人格的裡面培養幻化出嬌生慣養細皮嫩肉般的少女分身,來表露自身對愛情、世界的不好直說觀點,譬如少女跟豆干一樣都加入防腐劑的〈常常吃豆干〉:「昨天好想你/今天也好想你/或許是因為少女都吃防腐劑/所以/好也防腐/壞也防腐」、將愛和傷害與處女性摻成一體的〈膜〉:「每一次/你看著我都讓我破處……每一次和幸福之間/都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每一次都是第一次的痛……但膜是少女的天賦/所以每一次看到你都像見證奇蹟/所以總天天在流血」、與詩集同名的壓軸之詩〈少女詩篇〉:「我不會用別種方式愛。/就算另外一半的身體也壞掉了/還是不會用別種方式愛//我是髒的/但你讓我變成少女/懷抱著野人獻曝的喜悅/我是髒的/少女詩篇」,明擺著的都是鄭聖勳少女情懷總是詩的極限宣告,簡直《化身博士》的少女版。

  鄭聖勳筆下的執著少女心也要讓我想起Woody Allen《甜蜜與卑微》裡為了自負扭曲爵士吉他手付出但終究愛情落空的啞女Hattie那樣純淨似水的哀傷,那幾乎是一整座純情(孤島)的可能性。縱然鄭聖勳處理調度的文字往往帶著色情場面、詞語,如「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屄/多麼希望我也是你的屄//窗外都是水沸騰的聲音/整個重慶都煮開了/但窗外還是很靜」(〈或許我住的地方旁邊埋有一個工地〉)藉由無邊際思念的實體化,將窗外、整座城市和工地的吵雜與絕對的寂寞難耐扣合在一塊兒,達成相互矛盾但又無違和、猶如性器官正在空中浮動著、卻魔幻靜好得不得了的奇異靜謐畫面,依然絲毫無損於他詩歌內在清澈乾淨的傷感特質。

  又或者「我便擁有一個悲哀的特長,/我摸得到悲哀的體積和樣貌/悲哀很燙、很緊、卻容得下所有東西/像是我/總未經人世的屄」(〈愧疚〉),乃至以〈淫娃〉為題:「冬天的夜裡/某一秒的碎片裡/皮裡/血管裡……像是小白兔想要成為一名公主……像是一隻棉花做的小白兔想在牠的皮毛底下摺進大白鵝眼裡的純真。……在你之後/所有的盲目都是真的」,鄭聖勳都展現十足的能力將骯髒與甜美、性和純淨、以及為愛堅定執著的信念扭成密不可分的感情環節,色授魂與的同時也捲起了一股深刻無悔的淨潔感,他對純情或者少女(養成)主義猶如癡漢一般的追索不息,的確教人咋舌,但又很難不去喜歡。

  Michel Houellebecq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寫道:「……詩歌作為一種非組織的語言,先於物體所屬特性的區分,已經徹底地拋棄了人類世界。它位於一種原始的狀態中,而我們是再也無法達到它了,因為這一狀態先於物件和語言的真正構成。詩歌不適合負載比肉體上和激情上的簡單感覺更精確的資訊,它從本質上與人類精神的魔幻狀態相聯繫,面對著客觀證明的可靠方式,它早就無可救藥地變得陳舊過時。……」

  或許吧,《少女詩篇》要做的恰是只以詩歌負載肉體上和激情上的簡單且精確的感覺資訊,並把詩歌與人心的魔幻性結合具體而微地描述清楚,回返到更原始的狀態裡。此外,鄭聖勳亦把一整個少女時代的現象由外往內移,進行具有誠實深度的告白,完成他個人性的少女的奧義,這一些無疑的他都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