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大霧裡就變成了霧氣──閱讀阿米《我的內心長滿了魚》〉
第一首詩〈你要去哪兒?〉,阿米就這樣自問:「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到底誰能回答我:我要去哪兒?」,這是《我的內心長滿了魚》的開頭,也是阿米永恆一樣的追問,像極了那些霧氣瀰漫的自身疑慮全都變成絢爛多彩的魚,在黑暗的大海泅泳,於無邊無際裡恍惚晃游,然後是〈小河之旅-認識自己〉:「小河越來越困擾/自己到底是什麼顏色/我是誰」,彷彿阿米從來不能確認阿米是誰,或者換個說法是:究竟阿米是什麼?
阿米從出版第一本詩集《要歌要舞要學狼》以後這幾年間馬不停蹄似的像是有什麼在後頭追啊趕的一路生出了《慾望之閣》、《日落時候想唱歌》、《她是青銅我是琉璃》,而且也確實有一票讀者在注意跟進追蹤她的詩歌,不過稍微瞭解到島國文學現況的人都會曉得,終歸是假象而已,實際上的助益並不會太大,詩人依舊淒淒苦苦慘慘烈烈地活於漠視末世的風景裡,獨自憑弔泡影夢幻,這恐怕也是阿米何以會那麼焦慮緊張的原因。活著如此的艱難,誰都在被持續地擊倒,甚至被擊潰──
而這本標示為成人童話詩的《我的內心長滿了魚》,果然殘暴中見真章,縱使是通篇可見綺麗童話的詞語、意象,也遮掩不了那些暴烈破壞狂亂能事的連綿不絕,如〈上班一天〉:「父親回家後/把眼球放在五斗櫃上/臉皮一撕貼在鏡子上/陰莖掛在天花板/手腳放進衣櫃裡/從晚上七點到九點/一路卸下/內臟一個個掛在陽台/然後他輕鬆又舒服的靈魂呻吟一聲/整個房子的眼球陰莖四肢內臟等歡愉地發出聲響/並轉動著/隔天父親八點醒來/像樂高一樣組裝自己出門上班」,如許恐怖的日常,確然是阿米之眼所能發掘的幽微景象,又或者她以為的〈幸福〉:「……(甚至無法確認關係/因為我們愛得很安靜)……你討厭我書寫死亡/你討厭我哭泣//於是我說:/從前有一隻小熊走進歡樂的森林/遇到另一隻小熊/一隻死了/然後是另一隻死了//牠們曾經相遇/相知相惜//這是我為你寫的歡樂故事」,歡樂就只有這樣了,只能這樣了。
阿米一出道便以素人性的質地發光,她沉浸於自身的生命經驗,追逐著那些傷痛的暗影祟動,她被霧的吸引深深地扯進內在更龐雜蕪亂的角落裡,持續被黑暗反覆撕裂,〈瘋狂〉寫:「小莉心中有一座安靜的山丘/裡面埋藏一隻鳥一支筆幾個夢/不論現實發生什麼鳥事/每到傍晚她都會陷入昏睡/從夢中進入安靜的山丘/在那裡小莉不曾犯錯/心中盈滿愛/可以自由飛翔」,但安靜山丘是魔山呀,猶如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直子終究要消失死亡的地方,冰冷遙遠,並且毫無塵世的溫暖,它就只是一個整潔、漂亮但空洞透徹的魔性地帶,而人生其實是在那以外的地方,在難以安住、只能不斷與安住念頭搏鬥的活著的困境裡。
此外,我必須說說〈畫畫課──寫給隱匿與河貓〉,這是迄今為止我最喜歡的阿米詩歌(另一首〈貓的一生〉也頗讓我動容),厲害得不得了,她不但寫出河貓、隱匿與天地自然的複雜依存關係,且進一步掀露真實虛構的魔幻簾幕,字字句句都精妙美好得整首背誦牢記在腦中。但這裡我也忍不住要對《我的內心長滿了魚》提出質疑,尤其是〈創作馬戲團〉假設性的隱喻描寫:「馴獸師與獅子相愛/他們是太陽馬戲團的最佳拍檔/獅子老了與馴獸師離開馬戲團/馴獸師對獅子越來越冷淡/原來馴獸師只能在觀眾的掌聲中愛獅子/這是籠子之愛/就像作家的情人若消失於作品之中/愛也蕩然無存/作品即為創作者的馬戲團/哀哉獅子/哀哉馴獸師」,充斥理所當然的認定,彷彿密室謀殺,過度肯定、放大創作的價值,而滅頂掉人的價值,但有法總有的破啊,不是嗎?
一直以來,我不免要想:阿米壓根是寫出阿米詩歌的那個女人製造出來的真實幻影。但幻影再真實,或許都沒有人生真實。那個女人是真實的正在受苦的肉身。她沒有脫離迷霧,她就是迷霧的本身,她似乎是沒有可能走出來的。只希望阿米總有一日能夠瞭解到藝術家的所謂不凡,都只是世間平庸凡俗的一部份,並不出奇,也未必有多麼值得驕傲。我忠心的這樣期盼:她不必一定要走進大霧裡就變成了霧氣。但願如此。
畢竟,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是這麼結尾於潦潦草草無人在乎的死去,「……『因為我只能挨餓,我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口胃的食物。』……人們把飢餓藝術家連同爛草一起埋了。而籠子裡換上了一隻小豹……牠那高貴的身軀,應有盡有,不僅具備著利爪,好像連自由也隨身攜帶著。牠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齒中某個地方。牠生命的歡樂是隨著牠喉嚨發出如此強烈的吼聲而產生,以致觀眾感到對牠的歡樂很受不了。但他們克制住自己,擠在籠子周圍,捨不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