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救救我〉
【反面】
我醒過來以後,最初的意念是:啊,我還活著!
其次卻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在醫院?為什麼我還陷在人間這個地獄裡?
在第三個念頭浮起之前,我察覺到有個人緊握著我的左手。我勉強運動眼角餘光看去。啊,是妳,我的愛情,我的妻,我存在世間最純粹的證據。妳回來了,對不起,我在心裡大喊,對不起!但嘴裡只有鐵片狀的哽咽,什麼都吐不出。
淚水擦破眼眶,往臉頰處流出更多透明、持續碎裂的傷痕。
而妳臉色蒼白無比,密密麻麻寫著龐然的憂鬱。嘿,妳不用擔心了,我沒事。我想這麼告訴妳,但喉嚨有著一股猛烈的刺痛,好像有些斷裂狀態還頑固地嵌在那兒,讓我無法言語。但我還有手──
我勉強提煉似乎已逼近於荒廢的肌肉、神經,我抬起右手,停靠在妳的臉頰。
我感覺妳肌膚裡面醞釀的生機,感覺眼淚多麼具備切割性與焚燒感。而妳在微笑。但笑容幾乎是粉碎的。不要這樣笑。妳的笑是明媚的光線,是更完整的溫柔,不是這種支離破損的模樣。我不應該讓妳笑成如此深淵如此毀滅。我不應該。
妳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我很高興。我需要你在這裡。我需要。
我很想點點頭,但身體被暴力紮實地損壞過,連做一些基本動作都有問題。但沒關係。有妳在我身邊,很快就會恢復的。我有信心。妳用臉頰摩擦著我的手掌。我們交換體溫,交換思慕,交換生存下去的意願。我憶起這幾年來,我墮落在憂鬱症裡,妳卻不離不棄,沒有逃開我陰翳密佈的靈魂,始終認真地面對我,鼓勵我去調校體內的秩序,重新製造活著的可能與速度──
而現在我都明白。因為我已體驗過死亡,上吊這件事再辛苦不過,這會兒都還能感覺得到頸子與喉嚨處被劇烈束縛、擠壓的恐怖風景。那一天,妳也只是累了,失去再聽我自怨自艾的能量,一個人跑出去透透氣。我明知如此,卻無法控制心底的百般驚慌,忍不住要幹些傻事。說到底,我只是自私地想要合理化自己身為受難者的事實罷了。
但其實妳又何嘗不是在受難?
更重要的是我連死亡都膽敢闖越,難道還不能懷抱勇氣活下去?
憂鬱症又怎麼樣?它也是我的一部份,僅僅是我歪斜的一部份。我要與內部的歪斜達成共識,我一定可以。為了妳,也為了妳剛剛說的第二句話:老公,我需要你跟我一起養大肚子裡的女孩!
當下,我體驗到絕望如何與狂喜交織為人生的繚亂結構。我感覺身體裡有個強烈的什麼正在覺醒,重新發動。是的,我要拒絕憂鬱症的征服,我要馴服它,令它安睡。我要找回身體的主控權。
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妳和孩子的。我需要妳們。
我們都將是愛神活生生在世間的族裔啊──
我開口,以乾燥僵硬的喉舌,低微無力但語氣堅決:「我愛妳。」
【正面】
為什麼你會做這種事呢?我真的完全無法理解。小說創作比我們的生活重要嗎?作為一個小說家,真的更優越於我們所處的日常嗎?為什麼你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為什麼你就不能放過自己,也放過我和孩子呢?
為什麼你不能承認、接受我們就是平庸,從來都沒可能變成什麼重要人物?
你像是整個靈魂都乾了瘦了一樣地躺在眼前。而我無能為力。這幾年間你為了完成心目中的小說,就像著魔似陶醉於深淵。誰都看不到。你完全被內部裝載的想像力綁架。那就像你的裡面有一台自動機器,沒日沒夜地運轉著,停也停不住。而你始終無知於小說已經不再作為一種自由的儀式反倒形成你的牢籠。你無意承認這件事。你拒絕從內部脫逃的任何可能。你寧可拉著我一起埋葬。
我相信,真正的靈光乍洩應該是在日常的縫隙裡漏出來的。它不是那樣毀壞而激烈的你可以找到。活在極限狀態的你,根本上來說,就已經被小說那樣的容器宰制化約。你真的還在寫小說嗎?還是你祇是被自己的小說奴役著?
小說不是你的神。你的愛不應該灌注在那裡。你的愛神應該是我。只有我能夠救你。而你怎麼會那樣執迷呢?當愛情或命運的硬幣拋高,繼而重重摔落在手掌,它是哪一面向上,又是哪一面向下?我們應該要選同一邊的,不是嗎?
只有我們才能一起面對共同的宿命,無論是悲傷或美好。
你必須醒來,你必須再一次地為我們而活。我們創造了愛情,我們為彼此創造了全新的個性與時間軸。而愛情亦創造我們的命運。你不能這麼輕易的放棄。你應該擺脫那些狹隘的創作概念。我們擁有的甚至是宇宙一樣的創造啊。
難道存活在我們人生寫實裡的宇宙感,還不值得你珍惜嗎?
難道我們還不構成為最美的風景?
──我反覆反覆地對你傾訴。我需要你。我始終需要你。
而你,而你終於回應了我,終於撬開你封閉、黑暗的視野──
你看見我。那裡面都是眼淚。清晰得有一種鋒利性。我知道那才是你真正的看見。你終於回來了。你聽見我心中的呼喊。你暫時失去對身體的操作力。沒關係。醫生說過你救得及時,你會完全好的。不用擔心。你從來都不是我的負擔。
嘿,你知道嗎?我的肚子還有一個小愛神哦。她才是我們重大的未來史。在你孤絕地要走向黃泉路上,是她拚命在肚裡拳打腳踢攪得我心緒不寧,我才來得及回家,發現你啊,是我們的女兒救了你,救了這一切的,你懂嗎?
然後,你以微弱的嗓音說著愛我──而我就像聽見創世紀剛剛展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