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3 09:00:00九十九我魔

〈武斷、激烈且聖潔地指出來──閱讀胡家榮《光上黑山》〉



 

  當書寫者的意志猛烈到一定的程度,總是不免要透露出某種類宗教式的肅穆嚴厲。斷然不容侵犯。讀胡家榮詩集《光上黑山》,首先難以去除的就是這種看似要有光就有光但實則是要有光非得要有光不可的焦慮感──像是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寫因為徘徊在兩個女人之間的愛與信仰而終於不得不自殺的虔誠天主教徒警官斯高比,每一步都正在通向煉獄,但同樣的每一種被看做是犯罪的行動裡都夾帶著無與倫比的神聖性。或者愈是能穿透一般地直視本質的焦慮,就愈是具備難能可貴的至大聖潔。

  而關於胡家榮企圖指出來的詩歌純淨,一種詩歌神聖至上論(或至少是必須確認有龐大神祕的),詩歌的技藝在此,成為胡家榮個人式對其認定詩壇主體聲音的漫長而堅決的告別。遺跡式的書寫。他不惜成為棄民,不惜展露猶如周夢蝶所稱「我是花,只為自己而開!」的強悍硬度。是了,故而〈缺口的籠子〉可以目睹胡家榮這麼寫著:「往後幾年,他們激烈地愛著恨著。/然後繁花散盡。」還有〈沉寂〉:「這年夏天陽光燦爛/我卻看著從前最黑的海」,抑或〈索驥〉:「我露出什麼表情都是錯的/想任何事或不想都是做作」、〈木星〉:「有時我喜歡木星/當我喜歡的時候/才把我埋在這裡」……

  此外,上黑山此意象也讓我聯想到夜奔的林沖,在一個被胡家榮目視為詩歌價值腐壞的亂年代,勢必要上他的山,一座魔山,相對詩歌彼時既有的樣貌(《光上黑山》係1985年生的胡家榮大學時代作品),他心心意意於塑造一種大叛徒感(成寇敗王)的詩歌調性。那是一種清楚自己是什麼必得做什麼的驕傲。散發著耀眼刺目光芒的驕傲。或似胡家榮於後記自言的哲學家式追尋真理的創作方法。而黑暗在他的腳下如許深刻而無從絕望起,譬如〈我們〉:「我們共有黑山和夜/在篝火升起前/除了呼吸/什麼也看不見」、〈誰懂得生命〉:「誰懂得生命/想懂的人/生命的勇者//我相信他們懂/但我不相信//我想懂/但我逃避」、〈前往那個洲〉:「為什麼相信這裡/就像是為什麼能來/不斷相信著」,凡此種種。

  我個人相信是這三、四年來詩歌小盛世推手的逗點文創結社,在《光上黑山》的設計上亦同樣教人驚喜,類似日本文庫版的書籍尺寸,以及小子(封面設計者)大器又幻魔對應胡家榮詩歌風格一般的書封概念,在在都是新奇絕妙的體驗。仿記事本一樣的內頁編排(類似范家駿、陳蘼、羅荼三人合體的《尛》,但色彩較陰翳,形態表現上則更為豐饒),也很能感受到光與暗的白、灰、黑多層次變化,並扣合胡家榮反轉黑暗之光的獨特意旨。

  在詩集裡,有重複詩題但內容不同的〈我們〉、〈夜澤〉,而〈倒反〉與兩首〈笑靨〉則有對鏡位照的效果,更不用說每一首詩之間彼此牽連、相互凝視的生趣,胡家榮顯然完成了一種乍看散漫無章實際上卻讓完整性隱隱約約得以浮現的冷冽、凶猛書寫嘗試。閱讀他的詩歌,讓人要想到吳俞萱《交換愛人的肋骨》及任明信《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再往上推的話,應該是零雨吧),同樣都有近似的絕對口吻、疼痛感、深濃的向著暗黑接觸與對話的性質,但吳俞萱顯得字字句句雕刻得宛若啟示天成,任明信則具備著風味十足的透明感,胡家榮呢更像是肉身堅硬,武斷如禪師或武者,每一個詞語的推動都攜帶了強壯得艱難異常的重力。

  而胡家榮所費力地指出來的那條路徑,那條在黑暗的王土鮮烈切割而往、或斑斑似血傷一樣的路徑,正如暗暗包含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Carcia Marques《一百年的孤寂》名句的〈繁星〉寫下的:「……星星很大/很多/能夠隨手指認/像水滴就要滴落/它們都沒有名字/……/那一夜我們睡在車上/冷得睡不著/周遭似乎一直明亮」,那麼,明亮在哪裡呢?是啊,不就是如此嗎?當光亮走在路上的時候,即使是黑暗的高峰絕頂不也被繁星照看撫摸著?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不也這樣告訴我們嗎:「如果您要知道環繞周遭的黑暗有多少,您必須睜亮眼睛,凝視遙遠的微弱光芒。」周遭似乎一直明亮,確實,確實如此。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