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31 13:04:10九十九我魔

〈閱讀×鏡頭手記──《天注定》、《我的意外爸爸》〉


 


  130,《天注定》。

  賈樟柯編導的電影作品。令人驚喜。在一致瘋狂向錢看的中國狀態裡,總有還清醒地觀照人的生存之境正在快速喪失的如此心靈。你喜歡賈樟柯不疾不徐一步步描繪出人物靈魂崩解,或殘殺他人或仰賴槍聲響起那瞬間而活或不得不奮力以刀刃奪命以維護自身尊嚴或絕境一般地從高樓跳下等等的,片段式的、沒有依歸場所與出口的眾多飄泊者。他透過四個人物、四段敘事構造,冷靜地講述了中國當代的社會問題(集體地慢慢地加速狂亂起來的現象),以及人心在高速的金錢感之中迅速瓦解、錯亂的可怖風景。

  但與其說賈樟柯是企圖批判資本主義式人必須剝削人的壓力性,不如說他僅僅是直擊中國全力經濟化所付出慘痛代價──也就是人心成本──的嚴重層次與程度。他把人的個體性迅速簡化為零件的事實,透過四個人物的處境樸素而精巧地表露出來。這裡面就有賈樟柯作為人的道地關懷。他凝視失敗者,凝視那些骯髒、絕無美麗與輝煌的角落。他看見的是更多更大的暗黑正在屠殺人的情境。

  各種企業、集團乃至於個人將錢當做暴力替代物使用的格局,其實不單單是中國的宿命,也是其他被美國化(錢財等同於力量乃至於正義)各個國家的全面性問題。陳可辛《海闊天空》(《中國合夥人》)標榜著夢想與成功(富有)的面向,企圖勾引觀看者目睹中國迅速壯大的幻影集合。然而,賈樟柯誠實多了,他從最底層、毫無翻身機會的小人物談起,一路讓你清晰地看見那些骯髒的、混亂的、寥落的、孤絕的個體之散落與靈魂滅亡的社會實質──

  那些成功人士根本上或許與勤奮無關,而是某種惡(掠奪資源與他人勞力)的崛起與振振有詞。資本主義的本源從來都是運用機巧手段將為數眾多的資源收歸於自己手中。人要得更多,並不因為自己真的需要,而就只是某種著魔的、主動自我洗腦的內部(焦慮與荒蕪)情景。資本與消費是將邪惡隱藏得最深的日常。它們貪婪惡化自身循環,不斷索取、累積與搶奪龐大的利益。它們鼓勵並創造更多商品與行銷的模式,讓人們前仆後繼為並不需要的需求拚死拚活,只為了使己身無止境肥大起來。賈樟柯經由直視人物的命運,傳達出這些慘烈的弦外之音。

  你最感興趣的調度是片中不停出現的牛、馬和蛇等等這些動物對人性的提醒與反照──賈樟柯是不是刻意透過一般而言指涉動物的「畜生」來鏡像中國境內人們一去不還的「牲畜化」?而這個《天注定》的天,究竟是什麼?是單純意義的老天爺?還是金錢權力結構的最上層?抑或者是人自身原來擁有自足圓滿的神性?無論是什麼,賈樟柯都使你意會到人在無休止鼓吹的慾望下慘敗的必然。

 

  ──102/10/30,下午一點十分,試片會,在國賓長春影城。


 

 

  131,《我的意外爸爸》。

  編導剪接一體的是枝裕和在《橫山家之味》、《奇跡》後的作品。但實話說,這一部《我的意外爸爸》缺乏著讓你悸動的能量。它更平實,更寫真式地涉入兩個家庭的毀壞、正視自身價值與其後的重生。只是該怎麼說呢,終究少了是枝一貫以來某種教人驚豔、顫慄的神祕性與不得不的殘酷與之後漸漸溫柔、明亮起來的悲傷感。是枝裕和在此文本的表現也許是暫時喪失對現實更根本的想像力吧。

  《我的意外爸爸》主要賣點是醫院在六年後才發現搞錯兩個家庭的小孩,後來甚至發現是護士刻意調換兩個新生嬰兒(因為嫉妒野野宮一家的幸福,對照自己的不幸遂產生的極為日常性但終究造成他人極強烈損害的惡意)方才造成的重大閃失。這裡面的基本爭辯點在於究竟是血緣重要?還是長年相處的親情重要?是枝裕和藉由環繞在野野宮夫妻的原生家庭提出終究是血緣(認祖歸宗與親子間的相似性)更為要緊的論述。於是野野宮(福山雅治飾演)被巧妙地引渡到維護血緣的既有(固定)認真的那一方面去。

  然而,隨著心底潛藏的感情之日漸發酵以及直接向繼母承認自己以往的苛刻與漠視,野野宮終於理解到或許情感是超越血緣的。身體上的界定與意識上的認定終究不是那麼簡單輕易劃分的。自己的血親就一定與自己更為親密的理解,說到底只是長久以來血統論一貫的盲點。是枝裕和透過上流與底層兩種家庭的親子互換設定,意圖辨識到更基礎的(人性)情感事實(教育)。

  文本裡你最喜歡的鏡頭調度有三處:其一是野野宮太太帶著孩子慶多(非血親、但養育了六年)搭乘列車,她一邊對孩子說著要跟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方面畫面進入濃密的黑暗裡;其二是一直冷靜自持又驕傲的野野宮先生看著數位相機,目睹慶多對他深深依戀的影像紀錄時,終於無法控制地流下眼淚來,具體地將內部深藏的情感爆炸出來;其三是領悟後的野野宮,再回過頭去找慶多,慶多卻立馬就往外跑,於是爸爸跟著孩子後面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分岔處,孩子上頭的路,野野宮則走在下方的路,隔著樹叢與道路分界一邊努力地對慶多告白與道歉,最末兩人各自走著的路又會合了,他們遂擁抱。

  你以為這些畫面都是電影語言最好的部分,在影像底直接投注了隱喻,使得意在言外的效果巧妙地浮現,不需要透過人物的對白,而就只是動作與鏡頭的本身就有教人回味的質素。是枝裕和的調度本事依然還是有一定的水準啊。

 

  ──102/10/30,下午三點四十分,在國賓長春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