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6-28 21:00:00九十九我魔

〈而妳是一名疼痛藝術家:閱讀吳俞萱《交換愛人的肋骨》〉


 

  給俞萱:

 

  疼痛。無邊的疼痛。彷彿一種以疼痛而定義的存在。那些因為咆嘯撕裂喉根所產生的喑啞承接著無數龐然如繁星墜落滅亡的體驗在最微小的自身。妳痛,故妳在;妳在,則必然妳痛。讀妳的詩,我總會意識到飢餓藝術家式的猛暴追索。

  卡夫卡寫:「一個人對飢餓沒有感同身受,別人就無法向他講清楚飢餓藝術。

  我想,妳就是這樣子的藝術家。更進一步的說,妳發明了疼痛的藝術。妳直直地凝視那地獄在人體的初始與衍生。並且,妳正在妳的詩裡表現疼痛藝術。這是專屬於妳的秘密表演。妳的詩集充滿各種清晰而痛的身體意象:「如果來日還在更遠的地方/我們的腳骨會一起散開/飄向那裡」、「然後我們爬過/爬過小孩的頭頂/不再咬破對方」、「她撿起我失去的那半邊/無邪地驚呼:/完美的對切/叫人想不起它曾經/擺佈這個球形的世界」、「初經過後/女孩都會有隻狗」、「妳說,沒有一種碎裂/比活著更僥倖」……

  每個語詞都背負疼痛的歷史。一種迎接。一種面對。絕不閃躲的強大意志。

  對於疼痛,妳採取主動。所以,妳逕自進行換取的策略。並非心臟、呼吸或世界,而是肋骨。肋骨是穿越血肉深處的神祕關鍵,是生的位置──上帝抽出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妳卻想要換取愛人的肋骨,也就是說還原到本來與起源。或者妳將猛烈如另一位上帝,將愛人變為妳的肋骨。無論是哪一種,妳都擁有火焰般的信念,即使活在灰燼的深處,妳也會確立:「當我夢見自己在灰燼的裂痕之中/失掉一張火焰的臉/你說如果/洗劫一空無法洗劫的那一點東西還在/就把黑夜當作白色的武器/讓末日知道/我們並非空無一物」。

  我們並非空無一物,是的,我們壓縮著愛人的靈魂,活在骨頭的框格裡。骨頭是刺痛的,是人的架子,站立在世間的根本。而存在是撕開的,是充滿裂縫與破綻的,是我已被切割多次/這一年,不想再散掉/那麼……只能保留一個洞,他說/其餘的,用泥土填補」,也是「如果莊嚴被揭露出來/並非破敗與頹圮受到了修復/而是破敗與頹圮被留存了下來/經年地雕塑著空氣/迎受自己的變動」,更是「多年後/我從昨日的餘燼走出/步入溫柔的黑夜/不再,不再怒斥/光明的消逝」,妳我都知曉,疼痛讓一切的美好更美好,讓所有的等待都更值得等待。

  妳是一名疼痛藝術家,故而妳也擅長開啟、閱讀他人的疼痛,並且將那些疼痛的元素抽取、注入到自己的詩,從柏格曼、安哲羅普洛斯、安東尼奧尼、羅伯.布烈松、路易.馬盧、麥克.漢內克、金基德到芙烈達、卡夫卡、莒哈絲、大野一雄,妳皆能深入他們之間,引誘出更多痛覺的奧義。而妳最喜歡的影像皆有一種烏鴉般的感覺,陰翳且遙遠的輪廓,那畫面的深處藏著存在正在發動的意念,而妳的詩封存這些隱密的事物,譬如:「陰影與樹木將永遠/長過它們自己的一生/時間從不允諾的/都放進凹痕裡去了/當果實掉落/會把影子變甜」、「那些難以拔除的/你便含著/一如死神/你將佔有牠們的死/然後讀出天意」……

  唯妳不止是與愛人交換,妳交換的對象更是愛情與人的本身。妳進入愛情的創生與毀滅,「我年輕的戀人/滿手血污向我走來/為了與他相襯/我洗滾燙的熱水/把自己洗出皺褶」,愛情即是妳的生,妳的暴力,「我把你生吞/放任你從裡面細細反咬/逐漸把我嚥下」,同時,妳也逆襲往人的原始狀態,我不喜歡睜開眼/身體長成黑夜//父親啊,你說我軟弱/那是因為你不懂怎麼/不把我再一次/生出來」,妳強悍地要求生命,「我為他們剝殼/我們曾愛/荔枝的肉/滿手汁液流淌/當我想起,哭的/不是別人—/我在黑得不能再黑的房間/舔去光線」,於是,妳在盡頭的幽冥,持續思索、探詢存在的各種姿勢,並且展現最後的悲憫:「到時,我將親吻妳們的灰燼/如果那是妳們的餘生/我陪妳們變冷」。

  那是最淋漓、美好的痛覺經驗,「注視身體裡一年一年/烈焰那樣延燒開來的/黑暗心願」,那是妳人生行進的特殊形態,「一杯水死亡的形狀/像真理/我超度自己/要迴旋不休止/跳到死為止/跳到不明不白」,那是妳對生存與死亡的多方面召喚大法,「他看著死了的東西還繼續撩動黑夜/他開始對黑夜陌生」,那是妳的邊界魔術,好像有什麼/終於碰到了遼闊的邊/又其實根本沒有/沒有什麼能夠觸及」,妳以痛入骨髓的語言重現他方與逃跑的可能,好讓「裡面逃不出來的人/養一陣風/吹動鏡子的波瀾/洗淨他們的臉」──

  而我會聽見妳以卡夫卡的口吻說著:「因為我只能挨餓,我沒有別的辦法。」是了,沒有別的辦法,如妳所寫的打一個嗝/吹熄衰敗的火苗/在灰燼上開出一朵花」,生命或許從來都是一場在灰燼裡開花的壯舉。我願意相信。我願意。

 

                  沈眠寫於101,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