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31 14:19:51九十九我魔

〈並不美麗失敗者──閱讀非常林奕華《三國》(What is Success?)〉





 

  相較於《西遊記》(What is Fantasy?)賦予取經師徒一鮮明的精神意涵(人人都愛豬八戒、怕孫悟空、恨唐三藏、看不見沙悟淨),或者《水滸傳》(What is Man?)以九種獨白(第九種打散,而導演的獨白可算第十種)、槍戰群戲、三角關係荒謬情境劇為架構探索男人之為何物的設計,這一次林奕華四大名著改編系列的《三國》(What is Success?),卻因為失焦的緣故,我個人沒有那麼喜歡──

  首先是《三國》擷取的人物太多,而無法專一鎖定於少數對象。《西遊記》主要在西行四人與四種情感(存在)的對照與呼應,乾淨俐落但又能展現豐饒的趣味,《水滸傳》則是浪子、虎、寶刀、人肉、賭、賊、酒、大佬、蓮花等九種人物符號與獨白間演繹著男性的暴力美學與各種可笑思維,但來到《三國》場上,表演者各有扮演的對象(也有角色看似隨機切換的對話風景),除四名男演員不算外,共計有十二個角色之多,全都由女表演者上場,包含結義的劉關張、諸葛亮、趙雲、曹操、陳宮、呂布、周瑜、司馬懿、漢獻帝、阿斗等等──當然了這也許是非戰之罪,畢竟《三國》的經典人物實在是多不勝數──但角色一多,每個表演者可以承擔、發揮的部分就稀少,也不免產生一種亂而輕浮的滋味,讓人看得難以著力,只覺得花花蝴蝶在那兒人間來去個沒完,卻匱乏深邃美學的感受。

  本來林奕華以女性詮釋三國人物,形成了另一種十二金釵──三國十二金釵(男),這個替換形式理論上極為有意義,畢竟那些女演員個個時陰時陽(大馬金刀的坐、粗聲粗氣的說話)的詮釋使得三國的亂世情景再現於舞台,我一開始覺得好值得玩味,唯最後還是不痛不癢的,好像那個亂只是表面上的人物之亂、情節之亂、語言之亂,卻沒有真正的深入人心、天下之亂進行更有猛烈勁道的描寫。似乎只是胡亂,而沒有混亂與戰亂的具實呈現。至於亂後面的因果或時間可以交給我們的東西就更不見影了。

  「亂」這個字可以作為《三國演義》以及林奕華《三國》的潛藏關鍵詞。為了奪天下(成功),什麼代價都可以付出。在那樣喪心病狂的年代,一切都被合理化。即使扮演仁君的劉備方面也是以殺求生,絕不手軟的(更別說他兩位弟弟關羽及張飛的嗜殺成性)。那個背叛與殺人的大亂人心、大亂時代,後來卻成為某種經典,係也亂了的無數後代與當代想效法的法則。而林奕華一直擅長將古典轉換為現代場域,他在《三國》節目單裡以社會後宮來論述我們的當代,也把三國之亂投射在此時此地,意圖形成巨大魅影之揭示──

  於是,有意思的是《三國》係以在一校園裡上歷史課(也是表演課)為情節走向之主軸。開場就是四乘以三的垂吊式日光燈旁陸陸續續走入了十二位性格各異(以肢體表現其個性)的女演員,三國乃變成一堂課程,且由三位老師延續三年之久地教導著。將號稱青春與純真的校園裡擺設(或直視)為鬥爭舞台,原來應該可以做一讓人頭皮發麻、殘暴究極的影像論述。然《三國》卻簡易地放了開去,只做些惹笑、敷衍的庸俗行為。那些林奕華能夠紮實地討論、分析與運用的符號,反倒轉過來控制《三國》,使此一文本頓時光華盡喪──如果只要好笑或講究對三國的新鮮感的話,我想我可以看不營養而kuso的《終極三國》或者虎虎有力的漫畫《蒼天航路》就好──意圖重寫、顛覆三國之亂,後來卻完全脫序了,使《三國》變為亂而失敗的劇場作品,這應該是頗為深層的一種諷刺吧(反反諷刺)。

  我認為古典(經典)的意義在於提供現代認識古代的機會,但並不代表我們要重返,而應該是要前往。也就是說,讀無用之物(古典與歷史),在於以當代的角度與姿勢去切入、改寫、重新定義與解釋,繼而檢討與思索自己的狀態,或能使暴力、悲劇的鎖鍊在此絕斷。前往的根本目的在於回轉自身。我們活在當代,我們所讀的古典也應該是當代的。

  《三國》以古典語言(文言文)與各種當代語言(國語、台語、粵語、北京腔、英語、其他外語)進行交錯現身,就是形式上的一特色闡釋:前往古典,俾使古典置身於當代。然《三國》又揮霍太多時間與橋段在語言共時的部分,乃至於裡頭的精神凌亂不堪,失去經典與當代融入的深沉性。對於分(亂)與合(太平)的關係,編導也只是帶到,沒有提出深入而嶄新的觀點。最後也只剩下孤獨而已。

  另外一個特殊形式的表現是對歷史的提問:關於如果。亦即,如果在借東風裡,孔明真的被周瑜斬了,或者在華容道上關羽處死曹操或者是由張飛出面攔截曹孟德,歷史又會是如何轉變呢?如果啊如果。很多時候,創作就是因為「如果」而發生的。編導經由這些假設,讓歷史的可能浮搖而上,變成思慮啟動的契機。且演員們也不停追問著「三」的意義,三國,三人結義、三顧茅廬、三氣周瑜等等,都是三。三變成堅持與立足(鼎的三足)的牢靠基礎,也或許是三段式結構的隱藏式探詢。

  對了,《三國》還有球。透過球的無所不在,它可以是麥克風也可以是酒,相對於桌子、椅子,球的用途與指涉性更大。它是發話權(權力歸宿),也是萬能道具,更隱喻世界的圓形(循環)構造,還有人物在宿命裡的無可出入。

  在我的看法裡,那些謀略,那些智慧,到頭來也只能迎接必然的失敗,無論是哪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都有其致命的失敗之處,因為驕傲而顯示的失敗之大戰發生在官渡、赤壁及其後陸遜營燒七百里大敗劉備親率之蜀軍的夷陵之戰,人物因驕狂而敗的例子更是多得不得了,曹操的自信成就了他的成功,也完成了他的失敗,劉備因對兄弟的關愛而奠立王業的基礎,但也因為兄弟之死而賠上他積蓄囤養多年的幾十萬大軍,孫權與周瑜的巧施計策使東吳勢大,然同時亦培養了敵人蜀國的崛起,就說天縱之才諸葛亮吧,他的智慧與忠心讓他成為三國第一大聰明人,但他也必然要鞠躬盡瘁,憂思蜀之未來而死了……

  《三國演義》其實是一部失敗人傑壅塞之作,而不是慣常人眼中成功與謀略的代表。一如希臘悲劇般,三國每個英雄都生滅於自己的優與缺。從這個面向上來看,林奕華的確以一部堪稱失敗的《三國》精準地完成對《三國演義》其實蘊藏著大量失敗的新解讀,但這恐怕也不是他願意或樂見的吧。《三國》處理分裂撕裂和終極的孤絕。最後,每個人都失敗了,都死了。而最終一幕是「空城計」,司馬懿感嘆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於是歌聲響起,他一個人走,走到天盡頭,場上無人,只剩下演員們特寫近拍臉部的大頭照流轉投影在舞台上。空城計至此,變化為所有的計策都成了空。在空蕩蕩的場所裡,三國計也成了三國夢。空無一物。而這樣的失敗者群像啊其實並不美麗,反倒輕飄飄成了一種灰燼,更顯虛無。

 

 

  ──101/12/30,午后兩點半,《三國 What is Success?》,在國家戲劇院,與小妹。

 

 

柏寶路 2013-01-12 11:45:11

昨晚在香港看過了. 得出的感覺跟你的很相似